第21章
這個夜晚注定有點特殊,值班室門口,警察嚴厲地批評着方雪。
鄧秦想着導師的話,一張臉沉如鍋底。
彭靜宜和張耀看他臉色不好,也是小心翼翼站在一邊,生怕會被殃及池魚。
首大的同學見着警察來了,就事論事,絕不讓步,眼看事情沒有回旋的餘地,才都放下了心來,紛紛散開。
對于學霸們來說,時間寶貴,不容浪費,事情眼看可以順利解決,就都該幹嘛的幹嘛去了,有的繼續做考古筆記,有的循着信號,在手機上搜索起了林家的故事。
喬潇沒走,拉着林晏晏的手,滿臉難過,紅着眼睛感慨:“你怎麽會被欺負哦?你怎麽會被傻逼欺負哦?你怎麽這麽傻逼地被人欺負哦?”
欺負人的和被欺負的在某種程度上都有一點傻逼。
“沒事啦,都過去好多年啦!現在想起來,我已經一點都不害怕了。”林晏晏心平氣和,竟然不覺得丢臉。
這樣一想來,長大真是件令人快樂的事情啊!
能去更多的地方,見更多的人。
哪怕有很多不善,美卻也不會少。
善良的本質十分樸素,人因為看見鮮花的枯萎而感到難過,就是善良。
她的同學們,或親近或疏遠,都為了她據理力争,毫不妥協,是正直,是善良,也是友愛。
人世間最無助的事情,或許就是無法停住時間,無法制止事物的流動。
如此,每個人都必然将面對死亡,面對恐懼。
在命運巨大的黑洞面前,沒有人能夠覺得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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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無情的時間又對人類飽含憐憫,所有的一切,抑郁也好,恐懼也好,都是一時的。
今天不好,就像是正好遇見了下坡。下坡路不會一直有,明天,又或許後天,就可能是上坡路了,就離太陽更近一點了。
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不要放棄自己。
曾經的每一天,知識叫她渴望,上學叫她恐懼。她無數次想要放棄學習,逃避一切,再也不去學校。
但她最終堅持了下來,走到了今天。
這就已經足夠了,她已經戰勝了曾經的恐懼與難受。
方雪哭着走了過來,在警察和鄧秦的督促下,給她道歉。
她的話很誠懇,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發自內心,“林晏晏,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我看見你就害怕,我就想如果你不在了,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就不會被別人知道了,才一時想不開做了污蔑你的事情,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
“那你可真不要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是不是還要殺滅口啊你?你知道如果你污蔑成功了,晏晏會面臨什麽麽?她會被開除的你知道麽?你個臭傻逼!你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麽壞!你不說之前,晏晏根本就沒有說過認識你!更不要說你以前做的那些破事!”喬潇狠狠地瞪着她,她真的很想打方雪,每蹦出一個字都有要跳起來的架勢。
原諒?輕飄飄一句道歉就可以原諒了麽?
很多人之所以這麽惡毒,就是因為傷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現在這點就受不了了?害人的時候怎麽不知道自己有多壞?
曾經她們加諸在林晏晏身上的霸淩可能是今天的百倍千倍,真想全部甩回她臉上。
“可是我已經知道錯了!”方雪哽着嗓門說,“我真的知錯了,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情了,再也不會欺負林晏晏了!”
“你的話錯了,不是你不會,不敢。是我們不會再給你機會欺負她,污蔑她了。”褚雲的表情一直很冷,他對人一向紳士溫和,今天卻格外不通人情。
方雪的話,他聽在耳裏,表情卻是少有的不耐煩,攔在林晏晏與方雪中間,像是一堵牆似的,言辭嚴厲,“道歉不道歉是你的事,原諒不原諒是她的權利。人什麽也沒有也可以幸福,但如果對未來充滿恐懼,就不能幸福。因為你,她曾經在本該快樂單純的校園裏害怕地活着。這些傷害你彌補不了,所以你的道歉毫無意義。你如果真的認錯就趕緊消失,離開考古隊,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是的,不然我們都會想揍你!”喬潇握緊小拳頭,覺得褚雲真的是A爆了。
“可是,如果我就這麽回去,我以後在疆大怎麽,怎麽活啊?”方雪一張臉死白,都要給褚雲跪下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成年人更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請在八點之前離開,考古隊不需要手腳不幹淨,心思不正的人。”褚雲不動如山,毫不留情,說完這句話就再不理方雪,扭頭,就朝林晏晏說:“走吧,你沒吃什麽飯,餓了吧?我給你下碗面。”
喬潇忙也在旁邊附和,“是的,是的,眼不見心不煩,你快走,別再看她哭哭啼啼裝死了。”
“哎?”林晏晏愣了又愣,有點好笑,有點感動,她平靜地看着哭得不能自己的方雪,忽然笑了,意有所指地說道:“我小時候踩到過一只狗,後來,那只狗每次見到我就露出獠牙對着我叫。我很讨厭它,但又覺得理所當然。”
說着,她扭過臉,朝褚雲勾勾手,“走吧,我還真想嘗嘗咱們褚神煮的面。”
考古隊的廚房其實挺簡陋的,小小的隔間,長板桌上放着兩個電磁爐,兩個鍋。
褚雲輕車熟路地拿起一只鐵鍋裝滿水,給電磁爐插上電,電源被打開,叮的一聲響,他笑着和林晏晏說:“其實用煤氣做的飯菜會更香。”
“火的藝術?”
“大概是吧。”褚雲點頭,“譬如陶瓷器,成就于火候,美食也不外如是。”
“但是偶然的成分也居多吧,古人只是玩泥巴,一不小心就成了器。”
“你我只是精子中的一員,一不小心跑快了點就成了人。”
“所以?”
水在鍋裏慢慢被燒開,褚雲往鍋裏下了細面,不答反問:“你要吃幾個蛋?”
“一個就好。”
褚雲抿嘴,點點頭,“我一般會要兩個。”
“一天一個蛋,身體倍兒棒,吃太多消化不了。”
“誰管呢,難道不是吃得開心就好。”褚雲拿起雞蛋,輕輕地靠在鍋沿上敲開,一聲脆響,橙黃的蛋液滾入鍋中,慢慢下沉。
他轉身,又問林晏晏:“吃蔥的吧?”
林晏晏點頭,抱着手靠在牆邊看他,就見他從裝菜的籃子裏挑出了最嫩的一根小蔥,蹲下身,放在盆裏洗。
他從頭至尾地撫摸着新鮮的蔥葉,認真又仔細。
最後将它們放上砧板,用小刀切成蔥花。
速度很快,砰砰作響,蔥花堆蹙,每一段的長度都幾乎一樣,像是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感覺你經常下廚。”林晏晏看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覺得一切都很美妙。
“原本不太做飯,後來回了英國讀書,就開始下廚了,畢竟胃知鄉愁。”
“回?”林晏晏一下就抓到了重點。
“我奶奶是英國人,我六歲之前是在英國長大的。”
“十分憂國憂民的褚先生卻娶了個英國媳婦?”想到褚雲說,他爺爺因為攻讀醫科都覺得壯志未酬,再想他娶了外國媳婦,不覺失笑。
鍋上熱氣翻湧,已隐隐有香氣飄出,褚雲将一小勺鹽灑進鍋裏,再放蔥花,笑道:“爺爺說,他曾經也努力掙紮,然而丘比特的長箭射中了他,讓他無力反抗。他後來想,和奶奶結婚,與他報國愛國并不沖突,更甚至,師以夷長技以制夷嘛!”
師以夷長技以制夷?
這過分了吧?
林晏晏笑出聲,“你爺爺這心理鬥争還真是激烈,要是你奶奶知道師以夷長技以制夷是什麽意思,怕不是得想打架。”
鍋上冒着熱氣,褚雲拿了個大碗,将面倒進碗裏,特別香,也不急着給林晏晏,将熱湯面放在一邊的小飯桌上才說:“我奶奶可是中國通,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她溫柔大度,不和爺爺計較。并且,她對于當時懦弱的中國十分的同情。她更理解爺爺的志向,後來,更放棄了優越的工作機會和生活條件,跟着爺爺一起回到了中國,一直致力于青少兒的英語教學工作。她認為,一個人,一個民族,唯有眼界的開闊才能獲得長遠,而走出去,最快的方式就是構建起語言的橋梁。”
“所以你小時候參加英語競賽?”林晏晏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褚雲詫異地挑了挑眉,卻沒有多問,繼續說道:“後來,她年紀大了,十分思念家鄉,就将事業都轉交給了我媽媽,帶着我一起回了倫敦,她的故鄉。”
“只有你和你奶奶?”
“是啊,其他人都忙,爺爺一直被返聘,奶奶和我是大閑人,無聊的時候,我們就去逛大英博物館。”
“大英博物館?”林晏晏睜大眼,感覺就快要觸碰到褚雲的秘密了。
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緣由的,他對于考古學如此堅定不移的專注道心,或許就是那時候被埋下的種子。
“是啊,從我會走路開始,就成了大英博物館裏的常客,33號展廳是專門陳列中國文物的永久性展廳,其中,有兩萬三千件中國歷代的稀世珍寶。大英博物館對中國文物介紹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中國人創造了世界上最博大和悠久的文明。’”
中國人創造了世界上最博大和悠久的文明。
然而,中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手握的文明。
它們被盜掘,被搶奪,有許多都在無意中四散各地。
“為什麽我竟然有點難過?”林晏晏從褚雲手中接過筷子,熱氣蒸騰,一口面吃進嘴裏,湯汁醇美,面條勁道。
“是會難過。”褚雲想了想說:“小時候,奶奶都是以驕傲甚至是自豪的語氣和我講解中國館的文物的,所以,我并不感到難過。等到長大了,我再去看,看得懂了,就開始難過了。我們義務教育歷史書上必講的《女史箴圖》真本就在那裏,被文物修複師以日本的裱畫方式裁成了幾段,題跋也全部都被裁掉了。莫高窟的壁畫擺在展廳之中,割裂的痕跡肉眼可見。陶瓷器,青銅器都像家裏的碗筷一樣被琳琅地堆在展櫃裏,很大一部分都沒有背景信息。你應該明白,沒有背景信息代表什麽?”
“文物最好的存在方式,是知來處,有歸處。”林晏晏抿了抿嘴,又喝了一口面湯。
文物作為歷史文化的載體,是歷史研究的第一手史料,是科學發明和文藝創作的重要借鑒和源泉。沒有文物資料,就沒有歷史研究可言。
就好像一個被拐賣的孩子,沒有出生證明,沒有原始戶籍。
即使可以通過DNA比對找到家人,真正能找到的幾率也是大海撈針。
“是的,我後來看那些沒有背景介紹的文物們,就像看走失的人口一樣。後來我再去33號展廳,總覺得那不像博物館,不像是在展示人類的寶貴的文明遺産的地方,更是像一種炫耀,來自強者的炫耀。雖然那其中除了被掠奪的文物,還有許多幹幹淨淨的收藏家們慷慨捐獻的文物。但總覺得,文物并不體面,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所以,你就一心想要學考古了?”
“差不多吧。”褚雲點頭,不再多言,想了想又說:“我從不覺得這是一項枯燥無意義少收益的工作,我把自己看成一個等花開的人。”
“等花開?”
“千年前的人們埋下種子,留給後人的花兒。”
“真好。”一碗面吃得幹幹淨淨,充分的能量攝入,讓林晏晏瞬間明朗。
她從不知道,考古學家能這麽比喻。
“你也很好。”褚雲看着她笑,像摸小動物一樣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問她:“好吃麽?”
這極其親密的動作叫林晏晏愣住,她呆呆地看着他,覺得頭頂暖融融的。
“好吃,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面了。”她低低地說,又把腦袋瓜往他面前湊了湊,“摸摸頭,再給我摸摸頭。”
林晏晏像小狗一樣,探出了自己毛茸茸的小腦袋瓜。
月光如水,褚雲修長白皙的有些粗燥的手指慢慢撫在她的發頂,他的聲音無比溫柔,就聽見他說:“不難過了,林晏晏,你很勇敢。”
校園暴力四個字說來極其輕巧,但對于年幼的孩子們來說,不亞于彗星撞地球。
有的人憑着自身的堅韌努力地跨過了那道坎,把那些仗着年幼,嚣張跋扈的人渣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但還有一些人,因為走不出這人為的充滿惡意的逆境,或者止步不前,或者一同淪落。
不光林晏晏自己慶幸她沒有成為後者,作為她的同學,她的朋友,褚雲也無比慶幸,并為她感到自豪。
林晏晏覺得這一刻十分美好,褚雲的手掌很大,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在烈陽下熾烈曬過的被子。
滿是陽光,滿是正直。
林晏晏輕輕擡眼,望着他深邃的眼睛,內心的聲音呼之欲出,她發自真心地說道:“我想,即使你會是個永遠都無法富有的考古學家,我也覺得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