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以身相許這種套路,要是放在古代,就是一段佳話。
放在現代,卻是玩笑話。
褚雲沒當真,笑了笑,問她:“你想吃點什麽?”
他一問,林晏晏就覺得肚子餓,“啊,我想吃肯德基,想吃很久了。”
褚雲愣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是這個菜單,“炸雞?”
“還有土豆泥!蛋撻!”林晏晏笑眯眯,才經歷過的死裏逃生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我去買,你在這裏休息。”褚雲拿出車鑰匙,看了她一眼就往門外走。
少年的背影像松竹一樣,挺拔,清隽。
林晏晏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見。腦海裏閃過他飙車的樣子,閃過他抱起她瘋了一樣朝急診室跑的樣子,他的發梢在風中飛揚,汗水從額頭滑過,掉在她的臉頰上,有點燙,讓她在昏迷之中有一瞬的清醒。
她甚至可以感覺那一滴汗水被拉上了慢鏡頭,緩緩地滴落,很璀璨,滿含着他對生命的敬畏和對他人的善意。
就像小時候他輕輕拍她的頭,對她說,“但是,我們會記得。”
林晏晏眼眶有點熱,敷着藥膏的手輕輕敲着床頭邊的鐵欄杆,低低嘀咕,“以身相許,也不是不可以啊,我們老林家都是知恩圖報的人。”
她曾經以為,以她的聰慧,她可以輕易窺見人生的全貌。
譬如,如果她一直在文博學院,她的餘生可能就是在博物館裏拿着一份死工資,永遠不可能在經濟上制霸一方,揚眉吐氣,出人頭地。
病房很大,急診科躺着的都是老人,身上插着各種顏色的管子,機器在噠噠作響。
還有因為車禍送來的年輕人,滿身是血,血也不能擦,被急急送去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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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和醫院外,好像是兩個世界。
林晏晏活到20歲,過往的人生坐在這裏回想起來,竟然覺得無比平順。
曾祖母過世是在夢裏,有一天,她正常的說話吃飯,睡過去就再沒有醒來。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這樣的離開方式,老人們都說是很有福氣。
小時候不懂,聽見也覺得沒什麽,如今就坐在急診室裏,看着來來往往的病患,林晏晏忽然就懂了。
也忽然就意識到了人生的無常。
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感冒發燒流鼻涕,還有很多這樣那樣忽如其來的疾病,輕易就能讓人痛苦,輕易就能要人的性命。
她更忽然就體會到了蜉蝣的無奈,朝生而暮死,全無可奈何。
人可以選擇自己前進的方向,卻無法選擇生命的長度與健康度。
生命,原來竟是如此的脆弱?
褚雲很快就回來了,他買了全家桶,沒有給她可樂,給了她從便利店買來的牛奶。
林晏晏看着眼前的牛奶,溫熱的,心也有點熱,咬着吸管,說:“可是肥宅快樂水和炸雞更配哎!”
“誰告訴你相配就能在一起了?”褚雲笑了笑,就在她面前吸了一口可樂,純粹是在逗她。
林晏晏只能眼睜睜看着,氣得咕嘟喝了一口牛奶,昂起脖子,“我說的。”
“你說的也沒用。”褚雲沒有理她,把土豆泥從袋子裏拿了出來,推在她面前。
一頓飯吃完,林晏晏躺在病床上挺得筆直。
“我肚子都撐圓了。”她有點後悔自己的不知節制。
“偶爾沒關系。”
“你不是說我們下午要去接民工麽?現在怎麽辦啊?我還不能走哎。”
“來得及,我聯系好了工頭。”褚雲有條不紊,開始收拾桌面的垃圾。
“來實習之前,我們導師說,不要和民工師傅談戀愛。”林晏晏看了他一眼,說:“真有同學會和民工師傅談戀愛?”
褚雲想了想,搖頭,“應該不會。”
林晏晏點點頭,覺得這才符合她的認知。
沒成想,真當接到了民工師傅,林晏晏簡直懵了。
怎麽都是老頭老太太呀?這當然沒法談戀愛啦!
林晏晏也是目瞪口呆,二十多個人,清一色老爺爺老阿姨,這這這不太好吧!
林晏晏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後面跟着的小貨車,問褚雲, “這就是咱們考古隊請來的民工師傅?”
“不然呢?”褚雲認真開車,眉都沒擡。
“你一一米八的壯漢好意思看着老爺爺在你面前扛鏟子挖土麽?”一想到那個畫面林晏晏簡直要背石壕吏,這詭異的聯想也不知道是怎麽來的,反正她看着後面這一車老年團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找不到更年輕的了,年輕人都去省城了,留守兒童,留守老人,都是這樣。”
林晏晏石化,這還就真的沒得挑了,這年頭,願意幹體力活的人越來越少了。
明明體力活挺稀缺的,卻偏偏還有人看不起。
得,這麽一想,林晏晏覺得她把自己也罵了。
她覺得考古文博沒前途,不想幹。
但她其實心裏也不否認,這群人對于社會的價值。
“那就真的沒辦法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事事都要考古隊員親力親為,原本緩慢的挖掘進度只會更慢。更何況,作為女考古隊員的我,肯定挖不動啊!”她也算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就算你挖得動,也不會讓你挖,做前期工作就把精神和體力都整垮了,後期細致挖掘怎麽辦?”
“是的,是這麽回事。”林晏晏極其狗腿。
褚雲小幅度看了她一眼,“社會結構變了,近年來,各個考古隊請來的民工年紀都是越來越大,但你沒辦法不請,考古隊承擔不了這麽多工作。當然,你也不要小看他們,他們大多從年輕時起就天天幹農活,幹活很麻利的。”
“但畢竟年紀大了啊。”林晏晏抿抿嘴,有事說事。
“你真的很矛盾。”褚雲勾了勾唇,想到什麽,忽然笑了笑,“我曾祖父臨退休前,遇到了一位病情十分複雜的年輕病人,她走訪全國,求救無門,最終來了我曾祖父面前。當時很多人都勸他,您別管了,救不了,手術成功率太低,萬一有個不好,一輩子積累下來的好名聲就都毀了。然而,曾祖父沒有退縮,他絲毫沒有猶豫就接下了那臺手術。”
“你的曾祖父是醫生?”林晏晏恍然大悟,怪不得褚雲一溜的醫學名詞和玩兒一樣。
“是,他是第四批考送留英公費生。”
考送留英公費生?
“庚子賠款?”林晏晏心跳都漏了一拍。
“是的,是庚子賠款。”
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了北京,慈禧太後棄都而逃。
1901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與各國列強簽署了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辛醜條約》規定,清政府得向十四個侵略國賠償白銀四億伍千萬兩。
這就是所謂的“庚子賠款”。
1908年,美國國會痛過法案,授權羅斯福總統退還中國"庚子賠款"中超出美方實際損失的部分,用這筆錢幫助中國辦學,并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雙方協議,創辦清華學堂。
1922年12月,英國提出,願意放棄中國尚未支付的庚子賠款,并将其用以促進兩國教育文化事業的交流。
考送留英公費生,先後辦理七屆,共148人,第八屆因歐戰緊張而停止。
“我曾祖父運氣很好,1936年4月,中英庚款董事會舉行了第四屆留英考試,考場分別設在了北平和南京。曾祖父去參加的那場考試,選取了二十名優秀學子,他就是其中之一。當年八月初,就被選送英國牛津大學學習理論醫學。”
“1936年?”
“是啊,1936年。”
“1937年7月,抗日戰争就爆發了。8月,日本的飛機襲擊了南京。”
“曾祖父恰巧避開了侵華戰争。但是,我們家的其他人都死了。曾祖父最初并不想學醫,他覺得,學醫救不了中國人。特別是當家國被無情肆虐,他深感學醫無法速效報國,更是傷心。”
“後來呢?”
“後來他就開始啃青草。”
“啃青草?
“他把廣範圍的學習比喻做啃青草,在牛津大學期間,他除了吃飯,上課,打工,其餘時間都窩在圖書館。像啃青草的牛一樣在圖書館的草原上東啃一嘴,西啃一嘴。牛津大學的圖書館讓他真正見識到了世界,也讓他擺正了對自己專業的看法。他終于意識到,中國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先進的醫學技術也可以救中國。”
“然後他就回國了?”
“對,他學成之後回了南京,八十二歲才從鼓樓醫院退休。”
“八十二歲?”
“八十二歲他做了那最後一臺手術,整整九個小時,汗流浃背,護士都怕他拿不動手術刀。”
“手術成功了對麽?”
“成功了,那個女孩在術後很健康地懷孕生子。曾祖父過世時,她帶着丈夫孩子給曾祖父送了一束花。”
“真了不起。”
“所以我後來就想,曾祖父之所以願意賭上自己一輩子的聲譽去做那臺手術,一是因為悲天憫人,二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老當益壯。哪怕是老人,也有存在的價值,不要覺得人老了,就無用了,就一味地憐憫。我們都會老的,我們老了也能做很多事。”
“你老了想幹嘛呢?”林晏晏不由問。
“寫書。”
“什麽書啊?”
“當然是關于考古。”褚雲勾勾唇,問她:“不然能是什麽?”
“一輩子考古啊?”林晏晏看他一眼,目光忽然飄向窗外,外頭刮起了風,黃沙漫天,太陽就要下山了,她眯了眯眼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考古人,不鑒定,不收藏。”
中國從有考古學起,就有了不成文的規定,為了避免藏品的來源解釋不清,下田野的一線考古人不能搞收藏,一搞收藏了,就再不能下工地了。
褚雲側過臉看她,就見她肩頭的馬尾辮黑亮黑亮的,連發尾都寫着倔強。
接着,他就見她回過臉來,漂亮的眼睛看着他,慢慢說道:“學長聽過一句話麽?Being an archaeologist will never be wealthy。”
做一名考古學家永遠不會富有。
聞言,褚雲幾乎笑出聲來,他輕笑着,忽然認真地看了林晏晏一眼,許多對于她的不确定的想法終于也在這一刻确定了下來。
前頭正好是紅燈,他拉下手剎,扭頭看着林晏晏的眼睛,這是他長久以來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像會說話一樣,偶爾惹人憐惜,偶爾充滿狡黠,卻一直都很清澈。
只是這清澈下,似乎掩藏着迷茫。
他嘆了口氣說:“你們本科學考古學文博,知識層面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通過四年的學習和老師的教導養成成為一名考古工作者文博工作者的基本素養。譬如,處理專業問題時的專業思維,發掘時應當堅守的底線,事急從權時能夠追求的平衡,對待歷史的責任感,對待文物的态度,對考古文博工作的認同感。洛陽博物館裏,有一尊從永寧寺塔基遺址中出土的泥塑人面像,只剩半張臉了,卻常能讓人湧出懷思之情。宋人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記載過永寧寺那場大火,說是‘永熙三年二月,浮圖為火所燒,悲哀之聲,振動京邑。時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經三月不滅。’我也曾經想,不過就是一座寺廟罷了,燒了就燒了,三比丘為何要赴火而死呢?後來我才明白,以為無用百無直,以為有用可物祖。林晏晏,做一名考古學家或許永遠都不會富有。然而,很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很動人的,與富有不富有,優越不優越,沒有任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