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晏晏蔫了,以前她總是喜歡圍着褚雲轉。
現在她做什麽都想繞開褚雲,劉淼嘴賤她也不想回嘴了,她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和這個大集體融合不了。
不論表面裝得多麽的自信,能幹,內裏她卻并不贊同這一切,又或者說,她在抵觸。
至于抵觸什麽,說不清。
她又開始做夢,夢見小時候。
小時候的她紮着高高的馬尾辮,戴着紅領巾,特別自豪地指着石牆高處的名字,說:“這是我曾祖母。”
然而,就在那之後,陽光被收起來了。
他們罵她,“林晏晏是個大騙子。”“林晏晏是傻子。”
她被關進了廁所裏,很黑,很臭,她被爺爺從廁所裏找出來的時候,吓得尿了褲子。
再後來,她的抽屜裏總是有毛毛蟲。有一次,毛毛蟲在她手上爬過,弄出了很大一個包,皮都爛了。
再後來,她被人從地下道的坡道上推了下去,滾了幾個圈,額頭被劃傷了一道口子。
再後來,她終于長大了,她變得勇敢,她再也不畏懼旁人,她懂得以暴制暴,她一巴掌打在了欺負她的女孩的臉上。
女孩找來了很多同學,堵在學校門口群毆她。
她被逼在牆角,一邊哭一邊反擊,抄起路邊的酒瓶,砸向了帶頭女孩的頭,她大喊:“來啊!不怕死的都來,我不活了!”
然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她終于變成了今天的她,聰慧,無畏,自私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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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夢裏的她還在哭,包在繭裏哭,哭得像個蟲子。
許多事情都被她刻意地忘記了,被封閉的還有她的心,那些讓小小的她無比驕傲的一切,還有那面石牆上刻着的她至親的名字。
她對過往的一切都抵觸無比,不願再想起。
她以為她可以很好地忘記,卻直到她站在這裏,無法避免地要深入了解身旁的這麽一群人。
她好像又看到了許許多多與她曾祖母一樣的人,她從小仰慕的褚雲是,她的同學是,她的老師是。
他們并不在乎這個社會給予了他們什麽,他們只在乎自己要做什麽。
矢志不渝,一往無前。
無私得讓人生氣。
林晏晏不對勁,最先發現的,是她的室友喬潇。
喬潇很擔心林晏晏,她睡眠淺,這幾天,連續幾個晚上都被林晏晏哭醒。
林晏晏就縮在被窩裏,像小貓一樣抽泣,一張臉哭得通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她把她搖醒,問怎麽了,林晏晏也只說是做了噩夢。
只是這天天做噩夢也夠讓人犯慫的。
喬潇沒了辦法,偷偷從馮爺爺那裏要了幾根大蒜藏在床頭邊。
驅鬼降魔。
然而,封建迷信似乎沒有什麽用,林晏晏睡着了還是哭。
她愁得問江洋,“學長,老做噩夢可怎麽辦啊?”
江洋挑挑眉,坐正了,“你做噩夢了?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我兇你太過了?”他還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嚴厲的時候像鬼!
好在喬潇小喇叭十分友善,沒有打趣他,直說:“不是我,是晏晏,最近她夜裏老是哭。”
“哭?”江洋挑眉,看着站在不遠處,盯着紅柳看的林晏晏,怎麽也看不出他們學院的冷美人會哭,想了想說,“我和褚雲講一下吧。”想着又問:“是住得不習慣?”
喬潇不挑,雖然一開始也覺得寒酸,但将心比心下來也還可以接受,“總比你們男生在教室裏搭通鋪強吧。”
江洋點點頭,覺得小姑娘很上道。
站起身來,準備去和褚雲聊聊。
才走出幾步,忽然頓住,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哎呀,我忘了個事。”
“唉?”喬潇懵懵看他。
“明天疆大新聞系的同學會來采訪我們,得多準備幾個人的飯菜,我要去和馮爺爺吱個聲。”
“疆大新聞系?”
“是的,都是實習項目。”
"那褚雲學長那裏?”
“我先去一趟吧。”江洋見她眼巴巴看着,選擇速戰速決。
褚雲自然感覺到了林晏晏的疏遠,但是聽到江洋說她最近經常做噩夢也是意外,點點頭,看見林晏晏站在一樹紅柳邊,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想了想,找了個話題,“林晏晏,下午你和我一起去縣裏接民工師傅。”
考古隊經過幾天的努力,通過鑽探和三維掃描技術全方位弄清楚遺跡的大致範圍後,已經将北甕城工地的探方打樁拉線布設完成,接下來的探方早期耕土層清理工作,就需要民工師傅的幫忙了。
林晏晏也是進了文博學院以後才知道,我們腳下的泥土竟然是有記憶的!
它們一層一層堆疊在一起,越是上層的泥土離我們的年代越近,越是下層的泥土離我們的年代越遠,不同朝代的文化層可能在三米左右。
所以劉老師會在課上說,“現代挖掘機的破壞力量,遠超過古代的戰火。”
現代建築的地基常常都會打到十幾米甚至幾十米,一挖掘下去,就到了深土層,把文化層徹底打穿,破壞了,這樣機械的破壞能量,遠遠超過了我國歷史上任何的一個時期。
然而,社會需要進步,人們的生活水平要提高,城市建設的速度需要推進。
有前進就會有犧牲,背道而馳的,就是文化地層所遭遇到的暴風雨式的破壞。
也因此,文物局局長要低頭說着懇請。
也因此,考古部門與城建部門、開發商之間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
到底是為了死去的人活着,為了過去的文明活着,還是為了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為了現代文明而奮力前行,如何得到一份平衡,如何獲得彼此對對方的尊重,是一直争執不下的矛盾。
話題回到土層清理工作,土地最表面的耕土層對考古而言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是可以毫無顧忌直接清理掉的,考古工地現場的整理,土方清理運輸等大量的體力活,也不可能讓考古隊員全部來扛。
所以,民工幾乎是考古隊必要的固定的組成部分。
準确的布方之後,民工師傅們就可以加入了,負責挖土、出土、運土,回填等工作,既節省了時間,也保存了考古隊員的體力。
當民工師傅将探方最表面的耕土層挖掉以後,考古隊員就可以拿着手鏟,像刮灰一樣慢慢地刮地,通過感受土的質感、顏色、包含物、聲音變化,以此來分辨遺址,分辨地層。
“我去接民工?”林晏晏回過身,捂着手,蹙眉看向褚雲,“為什麽是我?”
“你的手怎麽了?”褚雲注意到了她的手。
“沒什麽,剛剛被蜜蜂蜇了一下,我可能得請個假回去挑刺了。”林晏晏擰眉,攤開捂着手背的手。
其實只是一眨眼功夫,被蜜蜂蟄過的部位就已經腫起來了,白生生的手背上登時紅得刺目。
林晏晏咦了一聲,覺得醜,辣眼睛。
褚雲卻是蹙眉,拉過她的手就問:“你有心慌氣悶的感覺麽?”
指尖相碰,林晏晏奇怪地看他,無所謂的态度,“就是傷口疼,我回去拿眉鑷把刺鉗出來就好了吧。”
褚雲卻拉着她就往外走,溫熱的手掌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不行,用鑷子夾毒刺,會把毒刺內的殘留毒液再次注入體內。”又問她:“你真的沒有別的不适感?”
“沒有。”林晏晏搖頭,覺得手背和手腕都有點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你看清楚是什麽蜂了麽?是黃蜂還是蜜蜂?”
“哈?”林晏晏被問懵了,笑道:“學長,我城裏長大的,五谷不分,我不知道啊!”
褚雲無奈,深深看了她一眼,一面走一面抓壯丁,“劉淼,林晏晏被蜂蜇了,去找肥皂水和醋給我,多弄一點。”
又叫住聽見他的話急急跑過來的喬潇,“你去幫我們和劉老師請假。”
說完這些,才又回過神和林晏晏說話,“這兩種蜜蜂的蜂毒是不一樣的,蜜蜂的毒液為酸性,适用肥皂水沖洗。黃蜂的蜂毒為弱堿性,适用食醋擦洗。”
說着已經到了辦公室門口,留她在門邊,獨自敲門進了辦公室。
不一會,褚雲拿着針和打火機走了出來,随意往臺階上一坐,就朝林晏晏招招手:“快過來,我給你挑刺。”
也就在這時,劉淼及時捧着個臉盆急急跑了過來,他滿頭是汗,把臉盆往地上一放,反手從自己的連衣帽裏又掏出一瓶醋,氣喘籲籲地問:“學長,我還要幹嘛?”
“手機拿出來,開導航,去縣醫院。”褚雲頭也沒擡,一面安排劉淼,一面盯着林晏晏手背上的腫包找蜜蜂刺。
林晏晏被褚雲拉着手,都不覺得疼了,就是癢,越來越癢。
褚雲找了一會,就找到了蜜蜂刺,他好像很急,用打火機迅速燙過針頭,只說了一句:“不要躲。”就要直接下了針。
林晏晏吓得閉上了眼,四周的聲音都被放大,她好像聽見了褚雲的呼吸聲,很輕,像是吹在耳邊的風。
她沒想到,有一天,她的男神會用針來紮她。
很慌,心都有些砰砰跳。
然而,想象中的刺痛沒有到來,依舊是癢。
她聽見褚雲舒出一口氣,說:“挑出來了,完整的。”
應聲而落的是劉淼的驚呼,“林晏晏,你脖子後面怎麽紅了?”
後面發生的事情就有些混亂了,褚雲直接撸起她的衣袖,盯着她起了紅疹的手臂,急忙問她:“林晏晏,你真的不覺得心慌氣悶麽?”說着,抓起她的手就往肥皂水裏泡。
腌泡菜麽?
哎!不是!
我被你這麽認真看着就心慌氣悶啊!
林晏晏只覺得她更癢了,到處都癢,心也癢,她苦着臉,哪兒都想撓,“我癢的難受。”
“撐住。”褚雲放下針,抱起她就往車邊跑,“我們去醫院。”
又朝劉淼喊,“把你的手機給我。”
林晏晏一手的泡沫水,就這麽直咧咧地灑在了他的黑色衛衣上。
“有這麽嚴重?”劉淼驚訝的叫聲響起,車已經開出了遺址大門。
天氣有些燥熱,手機導航裏發出的聲音有些機械。
褚雲一點猶豫也沒有,把車開到了八十碼。
簡直是無底線地在飙車,好在四面空曠,都是土路,連個紅燈也沒有。
另一只手機還在撥打電話,一直是占線,一直在重撥。
林晏晏忍住想要撓癢的沖動,指了指手機導航幹笑,“我更喜歡志玲姐姐。”
“沒有。”褚雲的聲音有些生硬,又說:“繼續撥,撥通為止,救你自己的命。“”
入眼都是黃沙,有只小沙鼠嗦的一下跑遠,變成了一個黑點。
林晏晏抖抖腳,試着讓自己別這麽癢,“沒這麽嚴重啊,我刨了芋頭手也會癢。”
還救命?命哪能有這麽弱?
“林晏晏!”卻哪想褚雲沉下了聲,他異常嚴厲地瞪了林晏晏一眼,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對她說:“收起你的漫不經心,自中國有考古隊以來,考古工地就沒死過考古工作者,我不希望你成為開先河的那一個。”
“生命沒有這麽脆弱吧?被蜜蜂蟄了一下而已,如果這都會有事,養蜂人早死光啦!”林晏晏詫異地看向褚雲,他的側臉好像是被精雕細琢過,年幼時的嬰兒肥已經褪去,好看得能讓人移不開視線。
真是實實在在的芳心縱火犯。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褚雲篤定,腳下加速,車開得更快。
就在這時,電話接通了。
幾乎沒有廢話,褚雲的聲音有條不紊:“您好,我姓褚,有一位病人将會在十五分鐘後到達急診科,她被蜜蜂蜇傷,已經出現了過敏反應。對,起皮疹,還未出現呼吸不暢。請準備腎上腺素,吸氧,靜脈輸液擴容,抗過敏性休克治療,并請喉科醫生會診,以防喉頭水腫壓迫氣管。我的車牌號是,********,好的,謝謝。”
林晏晏睜大了眼睛望着褚雲,看他像看外星人,電話被挂斷後,終于忍不住說:“喉科醫生會診?壓迫氣管?”蜜蜂蜇一下而已啊大佬!
“你最好祈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不然緊急氣管切開,你漂亮的脖子上就會留下一道永遠抹不掉的疤。”
林晏晏愣住,又因為他嚴肅的模樣說不出否定的話,抿抿嘴,嘀咕,“這一點都不好笑。”
又想,為什麽考古系的學生說醫學用語這麽溜?
簡直聞所未聞,難以想象!
這時,林晏晏依舊認為,生命是頑強的,無堅可摧的。
車子駛進縣醫院大門的時候,她都還覺得褚雲是在小題大做。
直到她忽然喘不上氣,全身發抖,整個身子都軟了下去。
他被褚雲橫抱着沖進了急診科,推進了搶救室。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但其實不過只有十分鐘而已。
林晏晏緩緩睜開眼,腦海裏仍舊萦繞着褚雲的聲音,他跟着病床在跑,對着已經迷糊了的她在喊:“堅持住,林晏晏。”
護士在病床邊給林晏晏測血壓,見她睜開眼,終于松了口氣,看着她感慨:“你真幸運,男朋友送來的及時,沒有出現嚴重的後果。你剛剛心率都130了,不及時救治會有生命危險的。”
“不只是脖子上多一道疤?”
“過敏性休克會死人的。”
“哎,我脖子開刀了麽?”林晏晏後知後覺,擡手就要摸脖子,好像不痛哎?
“沒有。”褚雲寧靜的聲音從門邊傳來,沖護士點了點頭,才繼續說:“你夠争氣,漂亮的脖子保住了。”
"可我剛剛感覺被人掐住了脖子。”林晏晏癟嘴,後知後覺,眼眶通紅,這才真的知道後怕了,“褚雲,你救了我的命了唉!”
護士誤解了他們的關系,笑了笑,善意地說:“以身相許就好了。”
林晏晏老臉一紅,就聽她又和褚雲交代:“你們留在這休息四個小時,沒問題的話就可以離開了,這幾天注意休息。”
“好的,謝謝您。”
“謝謝。”林晏晏也跟着說,目光漸漸又移回褚雲身上,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學長,你救了我的命,我是不是真的要以身相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