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裏,林晏晏有點睡不着。
她坐在床頭,抱着膝蓋,開了半扇窗,看着窗外。
夜空很靜,龐大而無聲。
屋檐下的鐵梁上憑空插着幾根幹枯的樹枝,是前天飛來的喜鵲的傑作。
他們來的第一天,有只喜鵲在這兒亂飛。第二天,它就鑽進了值班室屋檐底下吱吱吱叫。
同學們盯了兩天,發現它竟然在築窩?
張輝老師特別開心,每天背着手朝屋檐下看,特意叮囑同學們不要像吓公雞一樣吓它。
不過這只喜鵲好像真的不怕人,昨天,褚雲的水盆放在臺階上,它竟然跳進去洗了個澡。
她經過的時候,看見褚雲正對着玩水的喜鵲笑,聲音低低的,“寶貝兒,別着涼。”
她愣了一下,感覺心口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喜鵲來了之後,就經常辛辛苦苦地來回叼樹枝,一天也就叼來那麽兩三根,個子小,辦事真的是不利索。
房裏已經關了燈,外頭只有昏昏的月光。
喬潇見林晏晏抱着膝蓋發呆,索性也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湊上前,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下巴搭在林晏晏肩膀上,嘀咕,“天啦,它飛了一天才這麽幾根啊?太辛苦了,反正它不怕人,要不咱們搞一跺樹枝來給它得了?”
林晏晏回頭看她,“你幹嘛也不睡。”
“哎呀你都沒睡幹嘛讓我睡啊!”喬潇抱着她的胳膊,笑眯眯的。
林晏晏抿嘴,也不勸她睡了,懶洋洋地說:“老人們常說,喜鵲來做窩,家裏有喜事。你沒看張老師瞧見喜鵲多高興麽?你是好心,給它送個窩。它怕是要被吓死,沒準就跑了。到時候,你就等着挨罵吧你。”
Advertisement
“可它也沒怕褚雲啊!怎麽我好心送窩就吓死了?”喬潇不服。
“你和褚雲能比麽?你這個混日子過的考古隊員。”
“還真不能比。”喬潇有自知之明,又說:“我今天真的累的夠嗆,想混日子也混不了。我原本以為,江洋學長平易近人,特別好說話。可沒想到他其實也挺嚴格的,這兩天,我們踏查的時候如果不夠仔細,他就很兇,我都吓到了。”
“多兇?奶兇?你是心虛吧你?”林晏晏有點不信。
“你後面等着看吧,我也說不清。”喬潇嘆了口氣,想着又問她,“對了,人多我都不好問你,怎麽才幾天,所有考古系的同學都知道你和劉淼不對付了?”
“感覺他過于偏執,上次怼王圓箓我們都懶得理他了,他偏還提。踏查就踏查,他又總像個小學生一樣跳起來表現,怼這怼那的,太煩了,褚雲有耐心,我可沒耐心。太丢我們班的臉了,我就沒忍住,必須把他摁在地上摩擦。”林晏晏說着,都握起了小拳頭。
喬潇點點頭,算是理解,劉淼有時候就像個小學生似的,真的一言難盡。
“對了,你剛剛在發什麽呆?”喬潇忽然想起來問。
這就真的說來話長了,林晏晏想了想才說:“我覺得,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這種感覺挺複雜的,竟然有那麽點……”林晏晏想了想詞,“失落?”
說着,她笑了笑,終于看向喬潇,理了理自己的心路歷程,慢慢說道:“褚雲學長也好,江洋學長也好,甚至是劉淼,對于自己的專業和未來方向都是十分堅定的,可我們不是。通古斯巴西古城遺址這麽大,這裏埋葬着的故事那麽多,我們這麽幾個人,來挖掘它,需要多少敬畏?這麽一想,我們就好像南郭先生啊!晚飯的時候,劉教頭在談李勤先生的事情,我聽了挺感慨的。李勤先生終其一生都在夏商周斷代工程上盡心竭力,他在反複地調研過程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最終,對夏的定義竟然從确認有,變成了并沒有證據說明沒有。直到離世,李勤先生也沒有找到夏存在的證據,國際學界都只認為,先商文明存在,夏不一定存在。那你說,他這一輩子是真的只做了無用功了麽?那考古人所追索的究竟是什麽?他會覺得不值麽?”
良渚文化的存在驗證了先商文明。
因為,良渚大壩後頭有明确的社會分工,統籌的管理。良渚人對自然有認識,對社會有應用。所以,良渚是世界公認的文明。
然而,夏口口相傳,卻沒有這個證據。
到後來,李勤先生窮盡一生的研究,在旁人看來,卻就像是法律界中的“有罪推論”,或者說,是妄想。
“對啊,考古人,可能就是一輩子都在做無用功啊。”喬潇點頭,嘆了口氣說:“所以我和我爸媽才覺得沒意思,就算我們比他們輕松,不用下工地,博物館人的前路也挺黯淡的。”
“但卻有人義無反顧在走。”林晏晏看着她,語重心長,“就因為太難了,我才覺得我們不應該。潇潇,我覺得你父母的意見是錯的,如果你真的想轉系,真的不喜歡這裏,就不要為了所謂的沉沒成本留下來。聰明人應該懂得及時止損,給自己止損,也給別人止損,這才夠有道德。”
“可是我們已經來了啊。”喬潇擰起眉頭,有些不贊同。
“所以,在其位謀其政,即使你想走,在這裏的日子裏,也要全力以赴啊。”林晏晏笑了笑,不論勸沒勸服喬潇,她自己是真的茅塞頓開了。
全力以赴,心中才不會有愧疚。
“讓我想想。”喬潇撇撇嘴,掃興地縮回了被子裏。
林晏晏沒吭聲,又看一眼窗外的月亮,真亮。
踏查是田野考古中最基礎的一項工作,也是相對輕松的一項工作。
踏查工作結束,确定發掘北甕城後,首大考古隊開始對北甕城建坐标系,将北甕城中的調查區域劃分為若幹個采集區,再在每個采集區裏随機取三個半徑為一點五米的圓形區域作為采集點。
同學們人手一個三齒釘耙,抱着編織袋開始分組采集。
男同學大多把耙子扛在了肩上,女學生們可辦不到,林晏晏抱着耙子慢慢跟在自己小組後頭,見劉淼晃着腦袋抱着耙子走在最前,西游記的旋律在她腦海裏真的是連綿不停,恨不得開口唱:“你挑着擔,你牽着馬……”
劉淼也很賤,走在前頭回頭對她大喊:“林晏晏你快點啊!別以為你是個女的就能偷懶啊,你看看人家蘇琪!”
林晏晏抱着耙子,被他嗆的有點生氣,粉撲子似的小臉都皺成了一團。
再看着前頭遙遙領先的蘇琪,又恨自己個子矮,力氣小。
好在褚雲離她不遠,回頭安慰了她一句,“不急,還有二十分鐘集合,你慢慢走。”
他身形挺拔,氣質冷峻,腰間挂了幾個編織袋,明明應該是很狼狽的形象,卻一點也不難看,愣是把黃土地走成了模特場。
她再低頭看看自己,黑色運動鞋都撲黃了,腰上挂着的編織袋索索響着,腦海裏的調子立馬就變了,變成了“收長頭發,舊冰箱,舊洗衣機咯。”
林晏晏搖搖頭,趕緊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又停下來緊了緊自己的防曬帽,已經三天沒洗頭了,她腦瓜上已經頂了個大慶油田了。
林晏晏遲遲到了他們小組的區域采集點,考古系三人已經占了一個采集點,林晏晏沒辦法,走到了劉淼身邊。
劉淼見了她,擡着下巴,不屑看她,“你真慢。”
林晏晏撇開臉不理他,只認真聽着褚雲講注意事項。
見她不理,劉淼更得寸進尺,像只驕傲的孔雀,“幹田野是力氣活,力氣活,女人天生幹不過男人,你實習的學分懸了。”
劉淼太得意,沒有發現褚雲已經看向了他。
褚雲這時的目光很冷淡,他淡淡看着劉淼,糾正他道:“只有愚蠢的人,才會認為蠻力可以戰勝一切。”
說着,又道:“我的隊伍裏不需要無端生事的争吵。”這話已經很嚴厲了。
這句話,就像給劉淼摁下了停止鍵。
劉淼得意洋洋翹起的嘴角耷拉下去,愕然地說:“組長,前幾天你也沒阻止我啊?”
怎麽翻臉就不認人了?
“我允許組內存在理性的探讨,那是論證,是為了發掘真相。而争吵不一樣,争吵的目的是為了擊敗你的對手。以這種天生的力量懸殊來取笑女同學,很低級。”
褚雲很平靜,态度卻很認真,認真到出乎林晏晏的意料。
像褚雲這樣的人,好像永遠都是清醒而醒目的。
她曾經在學院裏聽過很多關于他的故事,他的超乎于其他同學的天才般的成就。
但她記得最清楚的一件,卻是在旁人看來特別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說是褚雲入學那年,12月13日,國家公祭日。
早上十點整,外頭拉起了警報。當時,在上基礎化學的宋老師是麻省理工博士後,首大最年輕的副教授,有些恃才傲物,又從小在國外長大,對中國的國情一知半解。
或許是不知道,又或許是覺得不重要,警報聲沒有中斷他的講課。
課堂裏,同學們也并沒有被警報聲所幹擾。
唯有褚雲,忽然放下筆,站了起來。
他選擇了起立默哀。
他忽然起立,對于宋老師來說,從某種意義上就是搗亂課堂秩序。
宋老師很反感這樣的行為,罵褚雲嘩衆取寵。
褚雲也毫不示弱,他說,他有他的堅持。作為一個南京人,作為一個中國人,12月13日這一天,只要能夠站起來,在警報拉響的那一刻,他就必須要起身默哀。
他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苦痛屈辱的過往也是一顆根深的大樹,後人當反省,當作警示碑,以此奮發自強,為民族崛起而讀書。
以前,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個天才。
現在,她無比确定他是一個正直的人。
9012年了,他卻竟然還在說,要為民族崛起而讀書。
9012年了,哪怕只是玩笑似的看輕女性,他也義正言辭。
隔壁采集點的喬潇早就湊了過來,聽到褚雲的話,滿眼放光,翹着嘴角說:“劉三水,女人早抵半邊天了,你歧視女性,就等于歧視你媽,你真低級。”
只可惜,她話才剛開頭,就被江洋拎了回去。
另一邊,蘇琪卻皺了皺眉,狠狠地一耙子敲進土裏,忽然說:“低級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