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果說,考古系的學生就業十分困難。那麽,考古系女學生的就業難度,就大概是山的那頭還有一座高山。
蘇琪的憤怒,來自于他們考古系的學姐,孟婕。
孟婕是十分優秀的學生,她熱愛考古,熱愛田野。在學校時,老師們都很喜歡她,說她能吃苦,很棒棒。
她今年研究生畢業了,卻哪怕是頂着首大的金字招牌,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幾個地方考古文物研究所,在招聘優秀畢業生的啓事中,明确指出招聘崗位只招男性。
考古勘探發掘崗位,要求男性。
出土文獻研究崗位,要求男性。
科技考古崗位,要求男性。
文物保護崗位,要求男性。
講解員,男女皆可。
孟婕被撞了滿鼻子的灰,無處可訴,就想到了同鄉的小妹妹蘇琪。她知道蘇琪已經開始了大三實習,就沒有給她打電話,只給她發了一篇篇簡單的郵件。
她說:“我這才知道,畢業才是人生的開始,我們終于離開了庇護所,在現實世界裏,難免會遭遇到鬼打牆。我已經很努力地在找與考古相關的工作了,我想下田野,想到一線的考古隊伍裏去。風餐露宿,辛苦勞累我都不怕,我怕的,是無處可去。”
“我特別開心,方城考古所沒有限定考古勘探發掘崗位的用工性別,明天即将筆試,我将全力以赴,一定能取得讓你驕傲的好成績。”
“琪琪,我過了筆試!”
“琪琪,很不幸,二面将我刷了下來,單位認為男性更适合這個崗位。”
“已經堅持很久了,不知道該不該放棄,我的錢已經不多了,我是不是應該腳踏實地一點,舉手投降,離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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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敗了,我已經沒有錢買遠行的車票了,我想先找一份工作安定下來。”
“有個面試,別人問我,學了六年考古,不做考古可惜麽?我忽然很難過,難過到直接說,不好意思,我不面了。走出門去我就忍不住放聲大哭,太難過了。琪琪,學考古太難了,待遇實在太糟糕了,對女性更是不友好。本來家庭就不太富裕的情況下,選擇考古實在是太孤勇了。”
蘇琪的手機,在他們組裏小範圍的傳了開來。
通古斯巴西信號不好,同學們也很忙,就都不太關注外界的信息。
蘇琪也是因為要給家裏打電話才拿出手機,結果就看見了這一條條積累下來的郵件。
因為是同鄉,又有同一個夢想,孟婕和她成了莫逆之交。
而且,她在班裏成績平平,遠沒有孟婕出色優秀。
如果優秀如孟婕都找不到對口的工作,那麽她呢?
蘇琪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抱怨之中,劉淼不經意的玩笑,就如是點燃了炮仗的火,讓她的不滿脫口而出。
現實的規則多少有一點惡意,忽然撕開在滿腔熱血的大三孩子們面前,驟然顯得無比醜陋。
劉淼看了那些話後,看林晏晏的目光都友善了許多。
好像在說,你再能又怎麽樣,到了職場,還是得乖乖給成績不如你的男同學繞道。
褚雲倒是擰了擰眉,他看了看一臉無所謂的林晏晏,又看向垂頭耷腦的蘇琪,斟酌了一下,問她;“很難過麽?”
蘇琪抿了抿嘴,看着他點頭,心裏的話脫口而出,“既然怎麽努力都沒有用,那我幹嘛還要繼續學考古啊?學好了也沒用人單位要我啊!”說着,她看向自己手裏的耙子,紅着眼說:“那幹嘛還要白吃這個苦。”
別的系的女同學都可以逛街,穿漂亮衣服。她們考古系的女同學卻只能在窮鄉僻壤挖土,整天灰撲撲的,把自己包得像個阿婆。
褚雲定定看着她,眉眼有一瞬的凝滞,忽然腳下一動,拿過蘇琪手裏的手機,對她說:“借一下你的手機。”
說着,就大步流星地朝劉教頭走去,低聲和劉教頭說了幾句話。
劉教頭猛的擡頭,表情不太好,想了想,拉着褚雲走到了角落裏,又朝采集點招了招手,叫了句:“老張,過來一下。”
張輝老師一動,江洋也跟着走了過去,四人湊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麽。
不一會,劉教頭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根煙,吞雲吐霧的,細細的煙霧萦繞而上,模糊了表情。
褚雲正對着他,抿着唇,目光有幾分冷凝,顯得清高又禁欲。
同學們馬上感覺到了不對,都竊竊私語了起來。
喬潇跳着從自己的采集點湊了過來,小小聲問:“怎麽了?晏晏。”
林晏晏搖了搖頭,抿着嘴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就見褚雲攔住劉教頭,率先走了過來,走回了他們組的采集點,站定,忽然就笑了笑,對着蘇琪說:“你願意聽我講個舊聞麽?”
林晏晏眯眼,心中不滿,我就不能聽麽?褚大佬?
因吹斯汀!我也好想搞點事情出來讓你笑笑哄哄講故事!
蘇琪茫然,點了點頭。
喬潇興沖沖湊上前,“褚神,我也要聽。”
褚雲笑了笑,“都可以聽,我向劉老師申請了十分鐘休息時間。”
在他說話間,江洋已經把蘇琪的手機傳開了。
褚雲講的舊聞,發生在光緒三十年二月。
當時,正值晚清,帝制終于松動,就如李鴻章所說的,中國,面臨着三千年未有之大變。
那時候,自古以來的家天下信仰迎來了共和的挑戰,傳統宗族理念面臨着民族大義的挑戰,曾經奉為至上的科舉制面對着科學的挑戰,原本戰無不利的刀槍劍戟直面着艦船利炮的挑戰。千百年來,作為頂梁之柱的小農經濟更困窘于現代工業的挑戰。
傳統的中國,不論是封建王權,還是政治體制,或是國防力量,或是全民經濟生活思想文化都面臨着翻天覆地的全面崩潰。
社會體系劇烈動蕩下的光緒三十年二月,安徽新陽縣女子段房芳被公婆逼迫服毒身亡了。
段房芳十六歲嫁入孫家,成親十二載,有兩兒一女,夫妻感情十分和睦,但段房芳喜歡讀書,公婆對此十分不滿。在新風氣的影響下,段房芳想要求學,并且開始放足,又長又臭的裹腳布被她徹底扔進了角落。
這無疑觸怒了一心埋在舊社會的公婆,見她越來越“放肆”,“毫無婦德”,公婆覺得這個兒媳粗魯難教,冥頑不化,實在破壞自家聲譽,便想着斬草除根,又想家中殷實,但得有錢數百串,吾兒豈憂無良婦。便趁兒子外出,将段房芳關進了柴房,斷了她的飲食,又扔進去一瓶毒藥,逼迫段房芳自殺。
這事叫段房芳的兒女知道了,公婆卻仍不管不顧,将孫子孫女也關了起來,更直接溺死了想要報信的傭人。還是段房芳的兒子假意妥協,才扔出信去,喊來了自個的舅父。
段房芳的兄長趕來時,段房芳尚未自絕。她公婆就守在柴房外,直言:“要帶回去可以,只能擡個死人回,活的想都不要想。”段房芳的兄長也是無計可施,百般設法都無法救出妹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段房芳不堪折磨,服藥自殺。
說到這裏,褚雲垂眸,看向蘇琪,問她:“你猜段房芳臨死前,在遺書裏寫了什麽?”
蘇琪想了想,說:“婆婆不仁,活活逼死了她!”
林晏晏擰眉,下意識覺得不對。
不知不覺,所有的同學都湊了過來,蘇琪手機裏來自孟婕的郵件大家都已經浏覽了一遍。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特別是考古系的孫夢同學,她特意走上前來,拉住了蘇琪的手,好像在和她說,“不要怕啊,姐妹。”
劉淼沉浸在舊事裏,毒蛇吐槽,“兄長怕是個擺設,大活人都搶不出來。”
他完全把現代的思維,現代的時代背景帶入了舊時代,好像換做是他,就能沖進去搶人似的。
喬潇想了想說: “站在母親的角度,她是不是會讓兒女不要記仇,和婆婆丈夫一起好好過?”
褚雲靜靜聽着,慢慢搖頭,目光忽然望向林晏晏。
林晏晏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攤攤手,“雖然我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麽,但顯然,都不對。”
褚雲笑了,“是的,都不對。段房芳的眼界要更遠一些,當時的報紙登載了她的遺書,她到死時,記挂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怕她的女兒也被纏足,二是怕因為她的死,給別的女性求學帶來消極影響。”
原來,在那個蒙昧未開的年代,便已經有女性,放開懷抱,擁抱自由。
林晏晏有一瞬的觸動,也漸漸意識到了褚雲為什麽要講這個舊聞,卻又忍不住問:“既然都上報了,那她婆婆被罰了麽?殺人者死,她逼迫媳婦自殺,算是殺人犯了吧?”
褚雲搖頭,眼神平靜淡然,“确實,因為媒體登報,這件事被大衆知曉,有了處罰。可說是處罰,也不過只是榜示罪狀,詳革功名。一命抵一命這種事,是沒有的。”
林晏晏眨眨眼,雖覺得不公,但不再糾結,“那也行吧,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榮華富貴沒了也行。”
劉淼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林晏晏這麽就滿足了,妥協了,十分不滿道:“你底線這麽低?”
林晏晏驚于劉淼又要冒頭,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他更傻了,諷刺意味十足,“時代的局限性懂麽?就放在現在,男人家暴打死了老婆,男人也不賠命啊!坐幾年牢又出來了,用着夫妻共同財産二婚爽歪歪的比比皆是。什麽時候有關部門不對家暴離婚和稀泥那就真是謝天謝地了!都這樣了我們這些卑微的女性還能有多高的底線?”
“真的是,底線都是社會給的,垃圾女性沒有底線。”喬潇抱住林晏晏的胳膊補充,話裏全是反諷。
劉淼見她們兩個魔鬼竟然湊齊了,連忙撇開臉,昂着脖子問褚雲:“組長,你講這個事情的目的是什麽?”他已經沒辦法和她們再聊下去了,他跑了還不行麽?
只是這急轉彎也不太靈光。
好在褚雲沒有嫌棄他,雙眸漆黑,清冷自持,看向他們,慢慢說道:“感慨今天來之不易,今天我們所經歷的一切,讀書,實習,工作,旅游,都不是憑空就有的,而是前人們耗盡心血,努力争取而來的。這裏面,不光有無數英勇護國的仁人志士,還有勇于追風,勇于追求自由民主,像段房芳一樣的新中國女性。是她們的努力,她們的犧牲,才讓作為女性的你們,擁有了學習的機會,工作的機會,自由選擇的機會,勇敢追求自我的機會。其實,不光是考古這門學科,很多專業,都更偏向選擇男性就業。不論是在我們的國家,還是在國外,消除社會偏見,提高女性地位,最終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都還有很長的一條路要走。但我由衷的相信,只要你們勇于向前,路就會越來越寬。”
褚雲的聲音不大不小,有條不紊,卻莫名的充滿力量。
蘇琪說,既然我怎麽努力都沒有用,考古根本不接納作為女性的我,我又何必為它白白吃苦。
褚雲卻說,往前走就好了,路會越來越寬。
為什麽女性要在如此艱難的求學環境,就業環境下,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
因為,我們的前人比我們更難。
她們甚至連出門看世界的機會都被小腳裹住,她們甚至會因為好學而被指摘不守婦道丢掉性命。
只有當越來越多的女性站在越來越多的崗位上,女性才能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這樣的話語權,可以保護當下的人,也可以保護後來的人。
拓寬的不僅會是自己的人生,還會是之後所有人的前進道路。
他給出的回答竟然是,女孩們,你們的努力不會毫無意義,你們前進一步,路就又寬了一寸。
林晏晏忍不住笑了,她在褚雲平靜的目光中看到了溫暖得像火種一樣的東西,像是漆黑路上彎彎的月,溫柔待人,尊重萬物。
她忽然想,我沒有喜歡錯人啊!
我可真聰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