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通古斯巴西出土的《楊三娘借錢契約》十分珍貴,不光是因為它的完整性,還因為它的落款是‘唐.大歷十六年’。大歷是唐代宗李豫的年號,大歷年號只行用了十四年。再往後就是唐德宗李适,年號建中。大歷十四年後,就是建中元年,歷史上根本沒有大歷十六年。考古這門學科有很強的實證性,《楊三娘借錢契約》所體現出的時間誤差,就是實質性的文字證據。由此可以佐證,坐守西域的安西都護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與當時的唐朝中央處于失聯狀态。”
褚雲的聲音十分好聽,像是一陣清風,吹拂在耳邊,又潤又癢,叫人十分舒服。
他對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有一種運籌帷幄似的平靜。
當年,這份平靜超乎了年齡。如今,這份平靜好像刻入了骨髓。
聽他講到這裏,林晏晏忽然明白,他所說的,永恒的孤寂和豐沛的情感指的是什麽了。
她笑了笑,接着他的話說:“憲宗朝詩人元稹所寫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縛戎人》也能夠佐證這個說法,其中有寫,‘五六十年消息絕,中間盟會又猖獗。眼穿東日望堯雲,腸斷正朝梳漢發。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常教孫子學鄉音,猶話平時好城闕。’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後,安西都護府應诏勤王,下轄的精銳邊防部隊一萬五千人被調回內地平叛。吐蕃等族趁機起事,多次侵攻,失去中央支援的安西都護府卻像塊難啃的石頭一樣守在邊陲巍然不動。
到了公元766年,唐朝中央終于喘過氣來,郭子儀才向唐代宗奏議,派人巡撫河西、安西等地。其後,郭子儀的親侄郭昕以雲麾将軍、左武衛大将軍之職,奉命來到安西都護府。
這之後,安西都護府與唐朝中央屢次失聯,直到公元781年﹐郭昕輾轉派遣使者借道回鹘,到朝廷間道奏事。唐朝中央才發現,原來安西等地,及瓜、沙、甘、涼、肅諸州還在自己的手中。
我們由此可以推測,國力日衰的唐朝中央其實早已放棄了對西域邊陲的統治。然而,被放棄在邊陲的戍邊将士們不知,生活在邊陲的百姓們不知。他們在失去了補給,中斷了消息的漫長歲月裏,仍舊沒有放棄對腳下土地的守護,從來都堅守自己是個唐人。”
歷史上的人和事是永恒孤寂的,作為考古人,即使追着痕跡尋找到他們豐沛的情感與過往,也無法再改變什麽。于是,考古人獲得了超乎常人的同理心,懂得了悲憫與寬恕。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什麽叫滄海桑田,人世變換。
方忡瑄擡了擡眼鏡,朝林晏晏友好地笑了一下,難得的主動發言,“這之後,随着河西、隴右被吐蕃攻陷,西域與唐朝中央聯系日益困難。然而,在沒有支援,沒有供給,吐蕃步步緊逼,時常大軍壓境的情況下,戍邊将士依舊滿腔熱血地在堅守着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老兵殘将,孤軍堅守,與吐蕃鏖戰不降。直到公元808年,安西完全陷落。”
張磊點了點頭,有些嘆息,“他們在國門前至少孤軍堅守了50年,從少年從軍到古稀戍守,太悲壯了。”
不約而同,大家都看向了一旁坍塌的城牆,看向了腳下不知經歷過多少故事的黃土地。
這裏曾有人奮戰過,堅守過,懷着對故土永恒的懷念,至死不渝,保家衛國。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窦入,雉從梁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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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樂府》中的将士們或許還有回家的可能,然而關西的将士怕都是回不去的。
歲月無聲,匆匆流走,林晏晏他們都好像一晃回到了千年前,看見了四面楚歌之下,早年從軍的少年已是兩鬓如霜,卻他們還高舉着大唐峥嵘的戰旗,依舊手挎橫刀站在國門前挺拔不倒,那是真正的忠義無雙。
安西的将士,是被太多人遺忘的英雄。
很多人都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但真的是這樣麽?
有人所謂的信仰,是宗教。而中國人的信仰,不僅僅是宗教。
中國人的信仰,是長江,是黃河,是珠穆拉瑪,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是千年來積累下來的,千萬個故事,千萬個夢想,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
林晏晏沒有說話,她再次打開水壺,将水倒進壺蓋,揚起手,将杯中水灑向了腳下的黃土地。
這一刻,好像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她的肩上,或許是使命感,或許是敬畏感,似乎在如此厚重的存在面前,她的漫不經心也是一種亵渎。
其他人都紛紛跟着她的動作,将手中的水灑向了腳下的土地。
劉淼僵持了一會,最終還是撇撇嘴,打開了自己的水壺。
過了一會,他又舉起水杯朝林晏晏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別扭地說道:“剛才是我執拗了,謝謝你提醒我。不過,不是每個男人都會因為你長得好看就讓你三分,你真的太沖了!”
就知道狗嘴裏是吐不出象牙的!
林晏晏倒是笑了笑,她一笑眉眼彎彎,是個傾城的美人,挑了挑眉道:“我就逞靓行兇,你耐我何?”
劉淼想打她。
卻聽褚雲忽然說道:“走了,去吃午飯了。”他語氣淡淡,擡腳就往回走。
林晏晏朝褚雲看去,眼神立刻就變了,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啊!一說還真覺得餓了,我要去吃飯了!”
劉淼看着她變臉比翻書還快,站在原地,直翻白眼。
經過一個多星期起早摸黑的考察,林晏晏小組通過踏查記錄和三維數字化成果分析,終于确認了北甕城城內大概的地形結構。
譬如,高臺上有房屋基址,城牆有過修補改建,成果不容小觑。
相比他們,江洋組所負責踏查的南甕城就比北甕城小上許多。
劉教頭和同學們經過綜合分析,決定将首大考古隊這次的試掘工地定在北甕城中。一來可以理清北甕城和北城牆的關系,二來可以了解甕城內建築基址的功能,推進古城的斷代工作。
這幾天,同學們早出晚歸,從開始的聽見公雞叫都不适應,變成了下了課就黏着公雞在空地上亂跑。
孫爺爺倒是笑而不語,張輝老師就會提醒,“不許逗雞,別把雞吓死了!”
劉教頭人狠話不多,看着追着雞跑的男同學,目露嫌棄,“這就叫雞飛狗跳。”
喬潇狂笑,大叫,“張磊,劉老師說你是狗!”
劉教頭挑挑眉,補充,“是土狗。”
考古工作,大部分時候都很枯燥,枯燥又無聊,卻需要十分的細致。
原本因為劉教頭帶隊,同學們晚上下了課也抱着書不肯停歇,恨不得在知識的海洋裏馳騁到天亮。
偏偏劉教頭不許,說什麽,“你們這麽裝腔作勢是想明天集體遲到偷懶啊?走,都離開教室,出去玩去!還沒到熬夜的時候!”
出去玩?
除了褚雲,所有人都驚呆了!
黑燈瞎火,這前不沾村後不沾店的,空地上就只懸着一個老舊的電燈泡發光發亮,熏黃的燈光照得地面慘黃慘黃。
手機也沒有信號,空蕩蕩啥都沒有。
就這,玩個啥?
看書不好麽?我們是祖國的未來,我們熱愛學習!
劉教頭卻說:“不好,你們需要放松,發呆也行,唠嗑也行,看星星也行。”
于是,下課後,同學們洗漱之後就都搬着各色的椅子在空地上看星星。
還別說,通古斯巴西的星空真的好美。
在家的時候,林晏晏從沒見過這樣壯觀的星海。
純淨夜空下,一顆顆星星像是飛舞在遙遠天際的螢火蟲,一點一點,無邊無際。
如果這裏有藝術系的學生,在這樣璀璨星空的照耀下,怕是能努力向梵高看齊。
看星星看着無聊,大家就開始聊天,所有人都把自己帶的零食堆在一張小桌子上,吃着零食泡着茶,真有些悠閑。
孫爺爺喜歡聽他們小年輕聊天,張輝老師好說話,也總被拉來陪聊。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首大和清大不死不休的革命情誼。歷年來,各省高考狀元都是兩校争奪的對象。
張老師說,有一年他被調進招生組,去中部某農村搶狀元,他們帶了一堆講首大校園文化風韻的書去,結果進門還沒說幾句呢,就被狀元他媽怼出門了。狀元他媽說:“我們老大去你們隔壁了,你們真摳,給的獎學金沒人家多,人還沒人家實在,就知道說些沒用的,人家清大老師一來就送了我們村兩車化肥,實在!還貼心!”
不實在又不貼心的張輝老師被掃地出門,至今都懊喪不已。
男生們哈哈大笑:“隔壁老師太了解農村了啊!”
“是啊!這兩車化肥一出手,瞬間營造出一人成仙,雞犬升天的感覺,出息了,全村人都驕傲都借光了。”
“隔壁學校太懂了,剛不過啊!”
張輝老師點頭,想着又看向林晏晏,“今年,晏晏同學的弟弟也是高考狀元,我們招生組的老師還沒上門就被拒絕了。”
林晏晏扶額,覺得張輝老師的目光帶着譴責,好像在說,你這個組織內部的人,竟然不為組織的壯大而努力。
“不是。”林晏晏可憐兮兮,“我弟就沒想過來咱們這,他一心想去整垃圾。而且,清大老師也很不要臉,考前摸底上門的時候說,你來清大好啊,就在你姐隔壁,你們姐弟可以互相照應,還矛盾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在你姐隔壁是什麽意思!隔壁大學太不要臉了!“劉淼放聲大笑,又說:“林晏晏你不行啊,你弟都嫌你。”
林晏晏白眼飛他,“你懂個屁,我弟幼兒園的時候喜歡一個蘋果臉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家裏是開垃圾站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垃圾儲藏不當,爆炸了,那小姑娘當場就沒了。那時候,他其實很小了,我們都以為,哭過鬧過他就忘了。”
“可是他沒忘?”蘇琪撐着下巴看着林晏晏問。
“是啊,他沒忘,他選了環境科學與工程專業。”
“那怪不得了,清大的這個專業學科整體水平得分是97,咱們才84.”
“固體廢棄物處理方向?”一直沒說話的褚雲擡眼問。
林晏晏點頭。
就聽他笑道:“挺好的,有堅定的信念,他可以走得很遠。”
“可是很冷門了,到時候工作不好找。”林晏晏嘀咕。
褚雲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勾唇,“做到極致就好了。”
林晏晏怔了怔,沒想到會再聽到這句話,她呆呆地擡起眼,在他烏黑的瞳仁裏看見了她自己。
小小的,在他的眼眸中,卻瑩瑩發亮的自己。
“你為什麽學考古?”她忽然想問他,但話在嘴邊卻含糊說不出口。
也許,只有她沒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