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谷光瑞所謂的探險隊和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等探險隊不同,大谷探險隊的人員構成本身不是學者,對考古學更是一竅不通,他們來到中國,究其目的是為了竊取盜掘我國的文物。至今為止,他到底竊取、掠奪了我國多少文物,都還沒有确切的統計數字。最近這幾年,拍賣行還經常能看到大谷光瑞等從中國非法劫掠的文物。去年,在橫濱國家拍賣會上,就曾出現大谷光瑞在我國竊取的第734號唐代天王敦煌壁畫,因為海外華僑的抵制,臨拍前被撤拍了。”方忡瑄跟着補充,言辭間有些難過。
劉淼斜他一眼,全是義憤填膺,“許多所謂的探險家,實際上就是投機者,盜墓者,是強盜,他們可惡至極。什麽時候我們強大了,也應該去搶搶他們的文物!”
什麽叫,別人以前打了我,我以後也要打爆別人的頭?
“我覺得你心态有問題。”林晏晏抿抿嘴,沒忍住。
劉淼看向她,頗有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的架勢,“林晏晏,我早就想說你了!你這個人,真的沒有立場。”
林晏晏驚了,擡手指向自己,“我沒有立場?”
你傻的如此鮮明,竟然說我沒有立場?
劉淼還在滔滔不絕,“上回我們聊王圓箓,你就不吱聲。現在說大谷光瑞之流,你竟然說我的思想有問題,我覺得你才有問題,毫無立場,随波逐流。難道,王圓箓之流,大谷光瑞之流不是罪人?不該千刀萬剮?”
快到中午了,太陽有點曬,照得鼻尖冒汗,心情也有點浮躁,林晏晏卻因為劉淼的話忽然安靜了下來。
她覺得她現在就是平靜的海水,分分鐘掀起巨浪,噴劉淼一臉。
他們班同學聊王圓箓都是上學期的事情了,班導為了班級團結,每周都搞了個讀書會,輪流當主持,不參加就扣學分。上學期最後一堂讀書會的主持是劉淼,他談到了坐落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又聊到了王圓箓。他唾棄道士王圓箓疏于管理莫高窟的唐經古物,使得無數文物被盜往海外。并堅持,王圓箓是個罪人。
當時,林晏晏一句話都沒說,她低頭逛着淘寶,拉着喬潇看漂亮裙子。
劉淼在臺上滔滔不絕,她就想起了紀伯倫的《罪與罰》中那句,“我常常聽你們談起犯了某個錯誤的人,好像他不是你們中的一員,而是一個闖入你們世界的陌生人。然而我要說,即使是神聖正直的人,也不可能超越你們每個人心中的至善。同樣,即使是邪惡軟弱的人,也不可能低于你們每個人心中的至惡。”
她并不贊同劉淼的觀點,在她看來,王圓箓絕不是罪人。
但她懶得和傻子争,她怕她也變傻。
可是現在,她想和劉淼幹一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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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立馬就要幹架的氛圍,讓同組的其他人全都看出來了,原來這兩不是歡喜冤家,而是真的不對付。
蘇琪連忙上前當和事佬,走上前拉住林晏晏的手,壯着膽子對着還不熟的劉淼說:“你少說兩句。”又和林晏晏說:“走,我們去上廁所。”
這時候上什麽廁所?
她要掙開蘇琪,就聽褚雲說:“讓她說吧。”
她擡眼看去,就見褚雲靜靜地看着他們,身形筆直,眉目沉靜,眼神深邃如星河,像是一根頂梁,頂起了一片天。
林晏晏笑了,總覺得她要是和劉淼打架,褚雲會過來幫她。
那就真的可以不吐不快了呢!
劉淼腿有點短,但是其實個挺高,178,站過去比林晏晏高多了,但林晏晏偏是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着他,連珠炮似的直往他臉上怼,“你的思想難道沒問題麽?你也知道我們是因為落後才被挨打,你也知道落後被挨打如何的屈辱,卻你的結論竟然是所以我要強大起來,像別人欺負我一樣欺負別人,這樣你會犯罪你知道麽?一味的憤怒,不分是非曲直的憤怒真的很蠢。就像你上回在讀書會上誇誇其談,談王圓箓販賣敦煌國寶,是賣國賊,萬死難贖其罪。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說話麽?因為我就覺得很好笑啊!餘秋雨先生一篇《道士塔》,讓許多人一去莫高窟就罵王圓箓,那些人或許讀的書不多,偏聽偏信。可你呢?考古文博也學歷史,算是半個專業人士的你也被一方言論帶着跑,真的很可笑啊,你沒發現當時班上很多同學都像我一樣懶得理你?”
“考古就是不停發現新的實證,修改完善甚至推翻舊的理論。任何一個考古文博人,都不應該固執己見,所以,我們聽你的觀點,并不認同你的觀點,這沒有任何問題。反而是你,心胸太狹窄,太過自已為是。大谷光瑞自然是罪人,我祖籍江蘇,我的家人祖輩都曾因日軍的瘋狂侵略流離失所。大谷光瑞在三次以探險為名義的盜掘中深受其益,是既得利益者,也是堅定的侵華戰争鼓吹者,他的罪惡馨竹難書,我不會為他辯解。我要糾正的是,自然法則就是以強欺弱。弱就是原罪,罪在不知反抗,罪在不知發奮,才會任人淩、辱。這是我們應該吸取的教訓,而不是我們它日欺淩他人的理由。”
“至于王圓箓,在我看來,你可以說王圓箓是時代的傷痕,是一個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卻不能定義他是個罪人,是個壞人。莫高窟藏經洞被發現後,王圓箓曾經盡過最大的努力,做了他所應該做的一切。他徒步行走五十裏,去找敦煌縣令嚴澤,奉送取自于藏經洞的兩卷經文,希望這些終見天日的經文被重視。然而,嚴澤認為這是廢紙。
後來,敦煌來了新知縣汪宗翰,王圓箓又锲而不舍地去找汪宗翰報告藏經洞的情況。汪宗翰順手揀走了幾卷經文,就對藏經洞不管不顧。王圓箓不過是個因為生活所迫,成為道士,流落到敦煌的可憐人,他沒讀過書,他甚至不懂藏經洞的價值,但他依舊有一種使命感,在兩次找知縣無果後,仍不放棄。他風餐露宿,趕着毛驢奔赴酒泉,冒着狼吃匪搶的危險,走了八百多裏,找到時任安肅兵備道道臺廷棟,上報藏經洞,然而還是無果。
他更曾經向各級官員求助,冒死向慈禧上書,卻都是石沉大海,音訊全無。他無數次為文物奔走,已經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了。
斯坦因帶走中國文物時,是持有當地官方開據的許可證,被官兵保護的,他一個窮道士,沒錢沒權,是沒有能力拒絕的。他不過是無意流離到敦煌,就為了敦煌,勤儉節約,雲游化緣,修繕洞窟。當時的當地人都稱他為“王阿菩”,說他是像菩薩一樣的善人。他後來的所為,到底是處于什麽心态,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斯坦因的《西域考古圖記》有說到,王圓箓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這個已經傾頹的廟宇的修複工程中,力圖使它恢複他心目中這個大殿的輝煌,他将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繕廟宇之上,個人從未花費過這裏面的一分一銀。這樣的王圓箓,可笑麽?
我這個人挺冷血的,縱然我知道,敦煌學的研究因為流離失所的文物而變得異常艱難波折,但我卻仍舊覺得,王圓箓可憐,王圓箓不是罪人。敦煌文物的流失不應該把責任歸因于任何個人,那是歷史對整個中國的嘲諷。我們不能以一個完人的标準去審視王圓箓,他在那個時代其實真的很平凡。如果你看過他的照片,你就會發現,他真的太平凡了,個子小小,是個灰撲撲笑眯眯的小老頭,一個可憐的老實人。”
一大段話說出來,真是有些口幹舌燥,林宴宴抽出背包裏的水壺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才看向劉淼繼續說道:“國難中,雖然任何人都具有可以犧牲的決心,但也有人會被命運無情地玩弄。亂世中手握中華文脈的人,保住了不該說是應當,遺落了也不該算是罪人。如果你是他,你可能有比他更堅定的決心和更寬廣的眼界,卻你也不一定能做的比他更好。你說對吧?劉淼。”
幾乎是林晏晏的話音一落,考古系的三位同學就鼓起了掌,特別是蘇琪看她,怎麽着都有點像迷妹看偶像。
劉淼被說得一愣一愣的,林晏晏在他的印象裏,一直都是懶洋洋的,懶洋洋地上課,懶洋洋地考試,懶洋洋地得獎學金。
她其實很少說這麽多話,她剛剛望着他的時候微微擡着臉,烏黑的眼仁光亮懾人,竟然讓他無法反駁。
他忽然覺得,他和林晏晏中間隔着一座高山,這座高山,關乎眼界,關乎心胸。
就在他呆怔之際,褚雲走上了前來,英俊清爽,朝林晏晏點了點頭,“你說的很好。”
說着,又看向劉淼,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聲音很溫和,“你說的也很好。”
劉淼出乎意料地瞪大眼,沒想到,褚雲會誇他。
他都快要被林晏晏打服了。
就聽褚雲溫和地說道:“我相信你無比熱愛自己的專業,不然也不會有憤怒和激進。文博人就像是守夜人,黑暗中難免會迷失方向。然而,堅定的熱愛能讓你持之以恒,這是你最珍貴的永動機。當然,如果再加上理性的認知,就能讓你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它會讓你體會到永恒的孤寂和豐沛的情感,獲得悲憫與寬恕。這個時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考古學的偉大。”
“有多偉大?”蘇琪目光晶亮,看向褚雲。
褚雲勾了勾唇,眉目清朗,“那就讓我們來說說《楊三娘借錢契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