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分鐘後,準确地說,是九分鐘二十八秒後,電話再次響起。
公寓安置的是自動感應門,外面刷卡,裏面紅外感應,進出都十分方便。
高越站在兩級的臺階下,長身而立。他背對着公寓大門,視線落在對面的休息椅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這是第幾次站在這個被杜英樹環繞的公寓門口了。
心裏剛數到6,背後刷的一聲,自動門打開了。
田笑強打起精神,扯起一抹不好意思又感激涕零的笑容來。落在高越眼裏卻是像被風零落了的花朵,蒼白無力得很。
高越在她那抹傻笑中将眉頭皺緊,一聲不吭地看着她。
而處于朦胧狀态的田笑是抓不出他眼裏的幾分嫌棄,和幾分不滿。
至于那嫌棄與不滿又是基于什麽情調,也許只有藏在暗雲之後的月亮才知道。
“你是去垃圾堆裏轉了一圈嗎?”
高越欺身而近,手從褲兜裏滑出,為她捋順了幾團雜亂的碎發。
在接到他的電話後,田笑掙紮許久才從床上挪到地上,靠着三年來在那四方之地培養出來的空間感,黑燈瞎火地用腳感觸鞋子的蹤跡。然後在烏漆嘛黑中,磕磕碰碰地出了寝室。燈都沒開一下,更別說整理儀容了。
也許是高溫發作,腦子被燒成了一團漿糊,田笑沒有抗拒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還十分乖巧地擡眼迎上他明朗的目光。淺淺地笑出一分甜蜜,兩分癡傻,三分迷糊。
這一刻,她笑,他看着她笑。她笑得清純透明,不帶絲毫粉飾。而他,亦是看得滿眼繁星,眸底溫柔。
銀杏夾道的路上,偶爾晃過幾個身影。
自從地鐵偶遇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但偶爾也會短信交流,雖然都是些日常瑣碎,卻也不覺得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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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頭發呢?”
半月時光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但足夠一毛不拔的禿地,開拓出一頭密集的寸發。田笑微眯起那雙月牙眼,微擡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高越的寸頭看。
“你怎麽不問我剃光頭?”
高越右手揣在褲兜裏,只留左臂随着穩定的步伐,在兩人間輕輕擺動。挑眉間,回視她的目光,眼中似有幾分微妙好奇。
“為什麽這麽問?”田笑像個孩子一樣歪頭看他。
“別人,”他頓了頓,“都這麽問。”
說完後他轉移視線,将路旁森森斑駁的銀杏枝丫投進眼底。也許是黑夜,也許是身旁的人是她,或許兩者皆有,說出口的話語是真真切切地染上了心底的情緒。
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語氣裏藏有他的軟肋與無助。
田笑皺起眉頭,很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可是幾番思索都沒有什麽結果。
高越看她費勁思考卻又不解的模樣,更覺她傻裏傻氣了。
卻無僞得真實。
就在他不忍看她皺眉糾結,想要打斷的時候,他就聽見她愉悅的嗓音字字清晰地回蕩在這空曠的夜幕下:
“因為我與衆不同啊!”
她将月牙眼睛笑得又細又長,就像新月般清明無暇。卻沒注意路面的一級臺階,腳尖毫無阻礙地直往上撞。在摔個狗吃屎前,手臂上傳來一道強勁的力量,接着整個身子都被那股力量給撈了起來。
“你就這麽想趴在地上嗎?”
嫌棄的語氣也止不住他嘴角上揚的弧度。
蘇茜曾在深夜兩點突發急性胃炎,床頭對床尾的田笑同學自然成了近水樓臺,被硬生生地從被窩裏拉起來充當護“病”使者。
因為學校醫務室沒有24小時值班的業務,她們只能去最近的醫院看病。
寒冬臘月又是淩晨兩點,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田笑那時候是深有體會什麽叫做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而現在的她,似乎心安得像一只漂泊在無風無波的海面上的小船,安适乖巧。
田笑擡頭,左右前後掃視了一遍。灰白色的雲層漏出漆黑的夜空,她覺得今晚也沒有那麽的黑,只是——
“又是一個看不見月亮和星星的夜晚。”
聞言,高越不由的愣住,想起了她跟他講過的月亮和星星的故事,也不禁擡頭望去,剛想指出南方一顆微微閃光的星點,耳畔就拂過她清清靜靜聽不真切的低語。
“其實,月亮和星星不一定在天上。”
高越是開車來的,不想她路途奔波,便帶她去了最近的一家醫院。也是她之前深夜陪蘇茜去的那家。
冷熱交替引發的感冒,導致扁桃體發炎,體溫高至39.8度。醫生建議以輸液為主吃藥為輔,來達到退燒消炎的目的。
然而這一方案被田笑當機立斷地駁回。
在醫生準備給出第二種方案前,她先一步截斷:“我也不打針。”堅決果斷的口吻似乎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田笑是學藥的,自然知道像感冒這類疾病從來都是對症下藥,最後的痊愈還是得靠自身的免疫系統來解決。所謂自力更生煉就百病不侵。
輸液打針,可以快速緩解她現在的不适症狀。但她還是選擇只吃藥,将孩子脾氣發揮到了極致。
醫生自然是尊重病人,以及病人親屬的選擇。征詢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田笑身後的高越身上。
高越斂眉稍作思考後,向醫生點頭致歉:“請稍等一下。”
田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下颌抵着膝蓋。高越站在旁邊,低頭看她。
一長一短的兩道影子投射在窄窄的過道裏,以及刷白的牆上。田笑像個小女孩般,兩根手指撚起他髌骨處的褲邊,固執地不肯放手,就如不肯松口輸液打針一樣。
高越似投降般蹲下身子,縮短了兩人視線交彙的距離。
“怕痛?”
他說得很輕,像缥缈在夜裏的一首低吟淺唱,從田笑心間劃過留下汩汩軟化的溫柔,蕩開她一臉的微微笑意。她點頭,然後又搖頭,嘴唇微動,卻始終成不了一句話。
高越輕輕打掉她那兩根不安分的手指,問道:“以前打過嗎?”
她用蚊子般的聲氣“嗯”到,又調皮地伸手去扯他的褲邊。高越也沒再搭理她,任她扯着玩,只問了一句:“誰陪你的?”
她突然擡頭,拿一雙泛光的眼眸望他,想也沒想就脫口道:“田老師或者唐老師。”語氣裏明顯夾雜着一絲歡愉。說完後她又低頭去玩他的褲邊。
然而卻不知在迎上她目光的那一刻,高越是徹底愣住了。
他只覺那雙眼睛極亮,像是要将他看穿般,清透見底得震懾人心,好像有來自遙遠的光芒從她眼底閃閃發亮。那亮光比日光溫柔,比月光灼熱,比星星還要熠熠奪目。
他突然想起她說的那一句“月亮和星星不一定在天上”。
也許地上的月亮和星星比天上的更讓人沉淪着迷。
“聽過Safe And Sound嗎?”他突然問道。
“恩?”尾音微微上翹,似乎是不經意間帶出的一聲輕哼。
“Just close your eyes.”
“You'll be right.”
是夜,兩句如魔咒般的英文歌詞,載着夢幻的樂符,穿過三百六十五顆樹木,越過三百六十六條河流,奏響了千裏之外的春意盎然。
有人潛藏在森林深處的芳心似乎正在被悄無聲息地喚醒。
總之,田笑還是迷迷瞪瞪地挨了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