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色如水,酒店的暖氣很足,席夢思床很軟,這樣的環境很适合睡一簾酣夢。回憶着,不知何時我也睡着了。夜半時分,寶寶咿呀哭鬧,我們也醒了。問是否需要幫忙,田子迷迷糊糊地說不用,側身過去,甩過一個奶,給女兒砸上,哭聲戛然而止,我們又繼續酣睡。
第二天天氣很好,陽光照下來暖洋洋的,沒有風。我們仨準備帶寶寶去逛公園。在橫穿馬路時,一輛小轎車開過來,我和那佳快走幾步,給車讓道。田子抱着娃,悠悠地站定,看着轎車。轎車司機只好減速,接着開始按喇叭以示不滿,田子才加速走過來,她笑道,在日本都是車讓人,習慣了,還以為是在日本呢。接着她說,日本街道非常幹淨,出門不用拿手紙,随處都有公共的,可以拿來用,這方面日本做的很好。
我心有不悅,這是出國幾年崇洋媚外了嗎?什麽都是日本的好,但是不得不承認,日本的Tiger水杯确實美觀好用,秒殺我之前在國內買的水杯。一時不知如何反駁田子。
那佳倒心平氣和:“那你以後準備待在日本了嗎?”
田子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這正是我糾結的地方。別的同學陸續都回國了,她當時堅持不回來,所以在日本找了對象,結婚生子,但現在有點猶豫了。在日本都是自己一個人幫帶孩子,很辛苦。”
說着話,手機微信來了視頻,是皓書打來的。皓書逗了一會娃。我開始告狀:
“田子出國幾年不愛國了啊,剛才一直在誇日本人遵守交通規則,日本的街道幹淨,出門不用帶手紙,什麽都是日本的好。”
“沒有,我只是說,日本和中國的習慣不一樣……”田子急的面紅耳赤,急于辯解。
皓書看着我們争論,露出一股高屋建瓴的笑。接着說:“日本是資本主義國家,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資本主義發展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我們社會主義建設才幾十年,在很多方面存在不足。你們說的問題确實是存在的,這些問題近年來雖有不同程度的解決,但從總體上看,仍有較大改進空間。但這些并不能否認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只能說,如何把制度優勢轉化成治理效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皓書的一通話,我們聽的心悅誠服。但不可否認的是,田子面臨着文化身份認同的焦慮,這是很多出國留學生都需要面對的問題。一方面,他們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從文化身份上講,屬于中華文化身份,但是出國以後,發現資本主義發達國家什麽都比中國好,所以他們說出來的話基本都是,這是國外的好,那也是國外的好。就他們自身來說,他們只是在陳述一些客觀情況,但是給受者的感受則是“崇洋媚外”。這種誤解,加重了中華文化身份認同的焦慮。
“哎呦,邵大博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敢問邵大博士在何處高就啊?”那佳開始打趣他。
皓書羞赧的撓撓頭:“我在新疆庫爾勒呢。”皓書通常有兩面,正面是博古通今,哲學學者,反面是嬌羞小男生之态,我們通常只見到過正面,這一抹滿面含春嬌羞之态,只在那佳面前有。今天我們也是沾光飽眼福了。是的,他倆之間是有故事的,我們後面詳說。
“你在那兒幹嘛?”那幾年新疆巨不安全,我們很擔心。
“我在這支教。教思政課。”
“哎,我記得庫爾勒的香梨很好吃”我一想起新疆的水果,好想吃。
“現在大冬天,淨是光禿禿的樹杈子,哪兒有梨啊。”皓書哭笑不得。
“你就知道吃!”我挨了她倆一頓讨伐。
“你在那邊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聊天結束。
說起皓書其人,故事可多了,得備好瓜果茶水,坐好小板凳慢慢唠。
時光飛掠,回到20世紀九十年代。一個普通家庭裏,正準備吃飯,皓書端端正正地坐在吃飯桌前,開始吃媽媽特意為他準備的豬腦。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後來又有了個妹妹),為什麽他們沒有得到媽媽的特殊關懷,且面對媽媽單獨給弟弟開小竈毫無意見呢?因為皓書太笨了,從生下來就呆頭呆腦,不太聰明的樣子。媽媽打聽到一個偏方,說吃啥補啥,吃豬腦變聰明。于是豬腦便成為皓書的必吃菜,皓書聽媽媽的話,很認真地啃着豬腦。後來這段吃豬腦的經歷成為他童年的陰影。
皓書從生下來就手小腳小,沒有絲毫長大個子的征兆。長到四五歲時,跟別的小朋友打架,永遠是受欺負的一方,小朋友賽跑,皓書永遠是跑的最慢的一個,跑的面紅耳赤,笨拙吃力。爸爸媽媽每每看到此情此景,總是一聲嘆息。既然體力上注定成為一個落後者,那就在腦力上努力發展發展吧,可是皓書在機靈聰明方面也沒有表現出天賦,說話很晚,受了欺負也不還手不哭,學東西也不快。兩者相權取其輕,既然體力智力都不突出,就補補腦子吧,單攻智力吧,于是有了吃豬腦那一幕。
皓書其實并不是呆頭呆腦,只是愛思考發呆。他後來說在6歲的時候,他看到農民不停地忙碌,春耕秋收,四季輪回,周而複始,就在想:人活着那麽辛苦,到底為了什麽?
可是這并不是一個6歲孩子該說的話,6歲的孩子,應該成群結隊跟在大人後面搶一塊棒棒糖,應該脫褲子光腚在池塘裏游泳捉泥鳅,皓書覺得這些都好幼稚,不願同流合污,自己的思考又沒人交流和理解,所以就選擇不說話。這一不說話,就落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名聲。
皓書說他小時候記性不好,總是忘了老師布置的作業。從他家到學校有一段呈S型蜿蜒的土路,這是他去學校的必經之路,路旁有一塊大石頭,表面光滑平整。早晨皓書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背起書包踏上上學的路,路過石頭時總是如醍醐灌頂一般突然清醒,想起一件大事:哎呀,老師布置的作業還沒有寫。于是迅速掏出筆和作業本,在石頭上放好,蹲着補作業。那時如果沒完成作業老師是要體罰的,要麽罰站,要麽拿着戒尺打手心,可疼了。皓書說在石頭上補完作業再跑到學校時就遲到了,可是遲到總比沒做作業好,老師說你兩句就讓坐下了。于是這塊石頭就成了皓書補作業的“鬧鐘石”。
皓書說起這件事是當作小時候的一件糗事來說的,強調的重點是“笨”、“記性不好”。可是我想象着那個畫面,竟是如此唯美:晨曦中,旭日從東方緩緩升起,普照大地,一條蜿蜒的S型土路,在經過昨晚的霜露浸潤下,在朝陽的照耀下,散發出淡淡的泥土的清香,如此明亮和清新。路旁野草青青,中間點綴着幾朵盛開的小野花,紅的、黃的、藍的,經夜露滋潤後水靈飽滿,含羞綻放,綠色掩映下有一塊大石頭,一個小男孩蹲在石頭旁邊寫作業,把作業本展開在石頭上,一手扶住作業本,一手握住鉛筆在專心致志地書寫,帆布書包斜挎着頂在屁股上,陽光灑下他的背影,如此小小的一堆兒……
許是補了幾年豬腦的緣故,許是深刻的思考在語文考試中大有施展空間,皓書從初中開始嶄露頭角。他爸爸是一名小學教師,平生最愛看《紅樓夢》,看到小兒子成績不錯,父心倍感欣慰,于是從封藏已久的書箱裏,翻出來一本泛黃缺角、幾近發黴的線裝書《紅樓夢》。父親慎重地交給皓書,囑咐他可以在課餘時間看,但不可影響學習,有什麽問題可以問他。皓書立刻點頭,像小雞啄米,一切遵命。答應歸答應,後來看得入迷津津有味之時,便顧不得父親的教誨了——這本書主要是在語文課堂上看完的。那時每個學生前面的書堆得像小山,把《紅樓夢》豎着靠在小山上剛好能擋住,皓書坐的筆直,偶爾和老師來個對視,點頭表示老師說得對,既沒落下功課,也看完了小說,了卻一段牽腸挂肚之情愫。皓書說自己一心兩用的本領就是那時候練成的,他可以把注意力分為兩份,同時幹兩件事情,這個本領後來一度幫他達到英語同傳翻譯的水平。這點也颠覆了我一貫的看法,以前我們受的傳統教育是做事情要專心致志,一心一意,可是能人智者總是不墨守成規的,他們一心兩用,把注意力分成兩半,一半用于聽,一半用于看,這是在課堂偷看小說時用,抑或一半用于聽,一半用于說,這是做英語同傳時用,如果是我們常人,可能會把兩件事同時搞砸了,可是他們能把兩件事同時做的很好。這種技能,和常人相比,同一時間完成了兩件事,或者說做一件事節約了一半的時間,所以更容易成功。
高一的時候,按照班主任的分配,我和皓書做同桌。其實一開始我內心是拒絕的,這麽一個小男生,矮矮的,老實腼腆,跟帥沒有一點關系,在那個青春懵懂的年紀,帥是考量一個男生是否适合做同桌的一個很重要的指标。不過在後來的相處中,我對皓書的印象有所改觀。他的書桌總是收拾的整潔幹淨,書本按大小薄厚,依次擺放,鱗次栉比,桌面永遠擦的光亮。相形之下,我這邊亂七八糟,胡亂擺放導致書本角被反壓着,容易褶皺,容易蒼老,所以學期伊始同時發的課本,過一段時間他的像18歲,我的像81歲。一個書桌,分為兩半,一邊風景這邊獨好,一邊是亂草荒原。更為獨特的是,皓書把他的考試卷子疊成小小一塊,一學期的考試卷子,他全部疊好,放整齊,用一個橡皮筋繃住,疊成一個長方體,像一個筆盒那麽大,占的空間也就那麽大,再用筆按科目一一做上标記,想找哪一門卷子很方便。再看我這邊,卷子胡亂壓着,亂蓬蓬往桌底一塞,幾乎占滿整個桌底。本來我的理念是雄才大略不求甚解,不拘小節不拘泥這些細節,但是在這些細節影響到整個空間的時候,我還是偷瞄想學一下的,可學的效果不佳,橡皮筋沒繃住卷子,自己卻反彈到了皓書桌上。皓書一笑,把我的卷子拿來開始疊,一塊一塊,最後再用皮筋封住。我在旁邊默契地遞過一張張卷子,皓書最後還給我一塊白色的很結實的長方體,如此小小一塊,頓時空間騰出來了不少。這件事給皓書加了不少印象分。此為優點之一,善于整理自己的知識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