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活依然繼續,平淡而尋常。直到爸爸的一個電話打破了生活的平靜。
一天下午,那佳爸爸打電話來,說話支支吾吾,不知所雲。那佳沒見過爸爸這樣,有點着急,爸您倒是說話啊,家裏是不是有啥事兒
“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媽剩的日子不多了,怕見不到你最後一面……”
“我媽怎麽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來。
“白血病,晚期……”
這對那佳來說不啻晴天霹靂。
生活九九八十一難,那佳以為已經渡完了,該否極泰來了,不料最艱難的一劫在後面。
那佳匆匆向公司請假,乘最早的一班火車回老家。當她在醫院見到她媽媽時,她媽媽正躺在病床上,微微側頭睡覺,一身病號服,面色蠟黃,枯瘦如柴,頭上戴着一頂病號帽,裸露在外的半個後腦袋光禿禿的,幾根殘留的黑發顯得突兀和多餘,化療産生的副作用讓那佳媽媽幾近禿頂。那佳想哭,啞然失聲,那一頭漂亮柔順的秀發,如今成了這般光景!
媽媽似乎感受到那佳的到來,慢慢睜開眼睛,艱難的轉過頭:“那佳來了。”說話氣若游絲。
“媽媽……”
那佳撲過去,趴在媽媽身上,悲恸大哭。
那佳在醫院日日夜夜陪伴着她媽媽,這期間她媽媽曾仔細端詳那佳的臉。那佳裝作毫無察覺。當時做整容手術時那佳就想好了,假如爸媽問起來,是不是整容了?她打死也不承認,只說化妝的效果。但是現在她改變了想法,只要她媽媽問起來,她就和盤托出,如實告之。但是她媽媽始終沒有問。有次她媽媽在仔細端詳她的臉,她擡起頭,迎上媽媽的目光,她媽媽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我閨女就是俊。”那佳笑了,有點心虛。從此關于臉部變化的話題再沒提起。
半個月後,那佳媽媽走了,走的很安詳很平靜。那佳緊緊握着媽媽漸漸變涼的手,想再度讓它變溫暖。她把媽媽的手放在臉頰上,不停地呼喚:“媽,媽媽……”
那佳媽媽沒有留任何遺言,既沒有讓那佳照顧好她爸爸,也沒有說讓她爸爸照顧好那佳。她愛她老伴,但是她老伴還不到50歲,她不希望在她走後,老伴後半生過的孤苦伶仃,如果有好的夕陽姻緣,她祝福他們。她愛那佳,那佳已經長大了,成熟了,有自己一套應對社會的辦法,游刃有餘中透漏出一些圓滑甚至狡黠,只要不犯大錯誤,她相信那佳可以把握住自己人生的路。
照料病人期間,不時有來探望病人的人,應酬沖淡了些哀傷;病人去世,辦理喪事,火化、入公墓,忙忙碌碌,操持後事屏退了部分哀傷。等一切辦完,哀傷、懷念、不适感如湧泉噴薄而出,時刻侵蝕着留下的人,那佳總是不自覺地以為她媽媽還在:吃飯時,忍不住擺上三雙筷子;某個瞬間,有想喊媽的沖動;看到一本書,想問她媽這本書還看不看了……那佳爸爸越來越沉默了,不停地抽煙。老家院落裏,那佳媽媽的照片、屋裏的擺設,那佳爸爸一律沒動,這是他懷念亡妻的一種方式。
但睹物思人,觸景生情,那佳和爸爸倆人很少說話,似乎那佳媽媽是橫亘在兩個人中間,是繞不過去的一個坎兒,倆人都想讓對方忘記媽媽去世這件事,可無論是說話還是不說話,對方的存在恰恰在提示媽媽去世了這件事。
這樣的環境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佳支持爸爸去廣東打工,換個環境,容易讓人忘懷。那佳特意給公司多請了幾天假,等把爸爸送走後,她才回北京。
要走了,那佳簡單收拾好行李,站在院子中間,環顧四周,萬千思緒湧上心頭:這個曾經把她養大的地方,把她從孤苦無依、居無定所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給了她安穩的生活,給了她一個完整的家,雖然算不上富裕,雖然不如別人家孩子和父母之間那樣親密無間,但是那佳感到很知足,很滿足。她在這裏紮根、汲取營養,生長出面對全世界的勇氣。她對媽媽從不理解到理解,從适應到感恩。毫無疑問,在照顧那佳飲食方面,媽媽做的不是很好,這和她本身沒有生過孩子有關,但瑕不掩瑜,她的雲淡風輕,她的氣定神閑,這些氣質對那佳産生了很大影響。那佳也假想過,假如命運安排她去做後媽,她未必有她媽媽做的好。可惜,媽媽在這樣好的年紀,就匆匆離去了,來不及讓她多給媽媽買幾本書,讓她帶媽媽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子欲養而親不待,道盡世間無奈。
生死之間,相隔幾許?碧雲天,黃葉地,一陣秋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空中飄落一片青黃相間的葉子,婉轉曲折,落于窗前,曾幾何時,媽媽坐于窗前,手持一份報紙,看的聚精會神,旁邊一杯清茶,袅袅生煙,窗棂映出媽媽的側影,如此認真、寧靜,淡然,這個場景,曾經讓她感到如此溫馨和美好。如今院落清冷,秋葉凋零,窗棂上布滿灰塵,如此蕭瑟、落寞!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有些人,有些地方,在尚未離開之前,我們就預感到它注定成為回憶,站在分別的交叉口,往事與現實的交錯,回憶與未來的撕扯,猶如手握流沙,攥得越緊,流失的越快,那種無力,那種不舍,那種被迫接受,語言顯得很蒼白。從此生死兩茫茫,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兩行清淚,順着那佳的臉龐流下,流成兩條平行線,永無交集。,那佳拭去眼淚,走出家門,把兩扇鐵門關緊,一把鐵鎖,卡上的一瞬間,似乎關上了一座城,封住了一段回憶,從此以後,路只能往前走,心,失去了最後停泊的港灣。
死亡是什麽?如何面對死亡?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基督教講上帝,天堂,設定一個他者來考察和評判你的行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你獨處的時候,似乎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盯着你,監視着你,這歸根結底需要借助外部的力量,來達到約束人的效果。佛教講輪回,講因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切後果都是你自己的行為招致的,人人皆可成佛,亦可成魔,你要為你自己的行為負責,這裏不再借助外部的力量,更強調主體的作用。馬克思打破宗教崇拜,從辯證唯物主義的角度告訴了我們,世間一切都是運動變化的,都是有聯系的,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構成人身體的各種元素組合成一定結構,結構合适時則為生,結構失調失序了,卡住了,就死掉了。馬克思祛除了神秘,告訴了我們真相,原來真相這麽簡單,這讓我們在面對生死離別時更有力量。
那佳坐上回京的火車,放下行李,面有悲戚,不想說話。平時坐車她喜歡跟其他乘客多交流,看能否挖掘幾個潛在客戶,這是銷售人員共同的特點,加上那佳姣好的外貌,對年輕小夥子和事業有成的中年大叔,都很有吸引力,所以那佳很容易得逞,坐一趟火車順便收幾個潛在客戶。,但是今天,那佳似乎給自己帶上了厚厚的殼,表情淡漠,落落寡歡,一副不想跟陌生人說話的樣子。她買的軟卧,放下窗前的小凳子,坐下,眼睛望向窗外,看外面的山川、樹木、叢林、村舍呼嘯而過,似電影快進一般,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是的,7歲那年,她跟着表舅第一次坐上火車,從遙遠的四川,來到養父母家,來到這個小村莊。那時她小小的心裏充滿忐忑和對未知的惶恐,幸運的是,命運沒有薄待她,遇見了這麽善良的父母,給她創造了完整有愛的成長環境,這一切,她都充滿感恩,她想以後掙錢了好好讓父母享福,可是,媽媽這麽早就去世了。家也因為媽媽的去世支離破散。
今天,她再一次坐上了火車,這次沒有人陪了,當然她也不需要人陪了。但還是一個家沒了,她開始找尋下一個。不同的是,上次前面有個家在敞開懷抱,擁抱她,這次,迎接她的,只是北京小小的7平米的出租屋。
以前,為了讓爸媽過上好生活,是那佳努力賺錢的一大動力,但是,現在,動力少了一大半。那佳給爸爸打了個電話,爸爸說已經到工地上了,不用擔心。爸爸早年經常去建築工地幹活,刷牆刷水泥,鋪地板磚,工頭是村裏的人,基本可以按時發工資,算是可靠。這兩年,那佳沒讓爸爸去了,太辛苦。但媽媽的去世,她怕爸爸一個人在家太過思念,就同意了爸爸出去打工的打算。努力賺錢,早點把爸爸接北京來!那佳掙錢的動力又找回了許多。
面對生活的磨難,有些人會被打倒,一蹶不振,有些人會把磨難當做墊腳石,更上一層樓。那佳屬于後者。
回北京後,那佳化悲痛為幹事業的力量,積極拓展客戶源,銀行卡的業務提成源源不斷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