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日後,蕭景和他們正式啓程回長安,帶着戴罪之身的袁昇柳纓,還有已經瘋了的袁夫人。
整支隊伍相較于來的時候沉默了很多,可能最鬧的時候就是柳纓大哭大叫。
蕭景和到底還是給了袁昇河東節度使以及世家子弟的體面,讓他坐着馬車,舒舒服服的上路,要說他有多恨袁昇那是沒有的,他不喜歡袁皇後和蕭景成,不喜歡袁氏的人,但也不是是非不分,況且在他從前的印象裏,袁昇是個不錯的人。
滿腹經綸,武藝高強,是這一輩世家子弟最為傑出者,二十三四歲出任河東節度使,哪家的兒郎能有他這般的作為。
這些年袁昇治理的河東是很太平的,他也擋住了西戎時不時的騷擾,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的水患,袁昇會繼續做他的節度使,以至于不久的将來成為大梁的宰相。
“你在想什麽?”溫言問蕭景和,她看的出來他心情不大好,這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
蕭景和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兒的不得了,他垂頭喪氣有些苦惱的說:“我在想處罰了袁昇到底對不對。”
溫言直起身子,耐心問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袁昇在做官上是很好的,在這件事之前,他确實極大的推動了河東之地的發展,百姓安居樂業,沒有什麽災難。知道他貪污的時候我很生氣,一心想要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看了那些罪證之後,忽然發現袁昇也沒有那麽可惡了。”
“他不曾壓榨百姓,屯糧賣給的是富商,扣下朝廷用于整兵的錢財,可在将士的夥食衣物兵器上,他也沒有苛待,那些錢財是以戰争裏所斂下還有各方人馬的賄賂以及袁氏私有為主的,袁昇雖有過,也卻沒有鑄成什麽打錯,這樣要被問斬,實屬有些可惜。”
如果沒有他和袁氏的私怨在,說不定他會很樂意和袁昇作朋友,他是難得一見的将才,就這麽輕易的倒下了,真的可惜。
溫言醞釀了一會,認可蕭景和所說的。
“你說的很對,可是,不管結果怎麽樣,袁昇都是犯錯了的。”
就算袁昇沒有釀成大錯,他觸犯了大梁律例,就該受到懲罰的。
“如果每一個官員都以此為借口,貪污卻沒有鑄成大錯,你覺得也是可以的嗎?”
蕭景和有些激動,“那怎麽行!”
溫言按住他,說:“這不就結了,處罰不僅僅是為了讓犯錯的人忏悔,也是為了向其他的人做榜樣,如此這般才能斷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好生被寬慰了一番,蕭景和長嘆了一口氣,發出了一句感嘆:“也不知道下一個河東節度使能不能做的比袁昇好。”
品德兼備的庸才難以治國,德行有虧的能臣不容放縱,品德兼備的能臣太過稀少,也只能在前面兩者之間尋求平衡了。
夜裏的時候,蕭景和去找了袁昇。
他想要問問他為什麽,為了一個柳氏铤而走險,斷送自己所有的前程。袁昇出身高貴,是天之驕子,他本可以前途無限,一身清明,就是柳氏把他逼到如今的地步的。
“若是不建摘星樓,不那般嬌寵柳氏,你還可以做河東節度使的。”
摘星樓被拆掉了,蕭景和親自派人拆的,那座繁華高樓奢華到了極點,所有的裝飾品都用金銀珠寶堆砌,縱使黑夜不點燈也能亮如白晝。
蕭景和郁結難平,“袁昇,到底是為什麽?”
才不過幾日功夫,袁昇就已經瘦了一大圈,兩頰微微凹陷,他看着遠方,笑道:“沒有為什麽,如果你遇見了那個讓你心甘情願的人,哪怕是為了她去死,你也會覺得開心的。”
蕭景和不懂,為了一個人,毀掉自己的所有,怎麽還會開心。
袁昇笑着搖搖頭,似是有些感慨,“太子殿下,你真的變了很多。”
怎麽又說到他了?
“我以前認識的太子殿下不學無術,懶惰好玩,如果被逼着來河東,肯定會先打聽好哪裏好玩,然後讓手下的人做好現成的事,等你回去了再随意禀報一番,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事事親力親為,和百姓打成一片的。”
他們走的時候,蕭景和那些赈災路上的“好兄弟”都來給他送行,什麽雞蛋土豆花生,家裏有什麽拿什麽,根本舍不得他走。
蕭景和沒有想到袁昇對他會有這麽大的改觀,還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頸。
袁昇繼續道:“是良娣改變了你嗎?”
他所有的變化都是在溫言出現以後啊。
蕭景和頭一次正視了這個問題,從江寧到河東,所有的事情都是溫言在幫他,溫言叫他讀書習武,教他做一個合格的太子,幫助他樹威懲處謝瑄父子,幫他贏得汴州百姓的感恩,讓他第一次在阿耶面前擡起頭說話,可以得到來自父親的稱贊。
他不懂赈災到底要怎麽做,溫言手把手的教他,哪怕做的不是很好,溫言還是會鼓勵稱贊他,要是沒有她的話,他根本做不到今天這一步。
蕭景和笑了笑,說:“是她改變了我,沒有她的話,我可能還意識不到太子這個身份所要承擔的責任和使命,如果沒有她,我還是那個被誰都看不起的廢物太子。”
是溫言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袁昇緩緩起身,撩起衫袍跪在了蕭景和面前,“臣還有一事想要求太子殿下。”
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地契給蕭景和,“這是臣在洛陽的一處宅院,沒有人事先知道,此去長安,臣會攬下所有罪責,保阿纓平安,只求太子殿下幫臣把阿纓送到此處,不要讓袁氏和盧氏的人為難她。”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要護着柳氏,蕭景和接過地契,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你就這麽相信我?”
“當然,太子殿下是個好人。”
好人,蕭景和琢磨了一下這兩個字,微微點頭後便往外走,他聽到了袁昇最後說的一句話:“但願太子殿下也能遇見那個讓你心甘情願的人。”
蕭景和回去的時候溫言已經睡熟了,他輕手輕腳換了衣裳,掀開錦被躺了下去,有些緊張的把溫言輕輕攬到懷裏。
“謝謝你。”
再次回到長安已經入了秋,從溫言借屍還魂到現在也有半年了,她的時間越來越緊迫。
這一次所有人看向蕭景和的目光都發生了微微的改變,他們本以為只是小打小鬧,哪怕上一次有汴州刺史的事,他們也覺得是巧合,這一次,他們眼中的廢物太子是真真正正的把尊貴權重的河東節度使拉下馬了。
也是時候重新做些打算了。
宣政殿上,袁昇極為配合,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尤其說到貪污數額的時候,滿殿駭然,袁氏家主差點暈倒,好在旁邊的蕭元清給扶了一把。
蕭嵘也沒有姑息的意思,按照慣例判了秋後問斬,不累及汝南袁氏。
他們都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蕭景和聽到這處罰的時候,心也有些揪痛。
散朝之後,蕭景和看見那早已年邁的袁氏家主拉着袁昇的手,眼淚縱橫,那是他最出色的兒子,如今就要沒了。
蕭景成也在跟前,說到底他也只有十八歲,在袁昇面前還是個孩子,此時他眼圈紅的不得了,袁昇是他小舅舅,雖說多年分離,他也是知道袁昇待他好的。
袁氏衆人幾乎是哭作一團,蕭景和忽然有點羨慕蕭景成了,雖然是個小混蛋,可他有爹有娘,有舅舅有外公,有那麽多疼愛他的親人,比他可好多了。
這份落寞在蕭景和被蕭嵘傳召之後消失了。
宋內侍這次對蕭景和的态度大不一樣,看來這太子殿下是真的長大的,如今能夠獨當一面,也不枉此次陛下将他派到河東去。
甘露殿裏除了蕭景和,還有幾位朝中重臣也在,中書令蕭元清,侍中謝禀,範陽盧氏家主兼刑部侍郎,還有當朝左仆射,琅玡王氏家主王憲,亦是蕭景和的外祖父。
說起來,自孝章皇後過世後,蕭景和就再也沒有單獨見過王氏的人了,尤其是這位外祖父,今日再見,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蕭景和只是被問了一些細節的事情,沒怎麽遭難。
日子過的很快,袁昇問斬那一日已經到了,蕭嵘顧忌着汝南袁氏的顏面,沒叫拉到菜市口公開處刑,只是朝中重臣都去了刑場,蕭景和跟溫言也在。
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溫言看到袁昇還是在笑的,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那麽傻,願意犯下死罪只為讨喜歡人的歡心。
鮮紅的血液溫言見過太多,可這一次,她還是閉上了眼睛。
到底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她也狠不下心。
她聽到了一陣歌聲,來自柳纓。
柳纓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穿着紅色的嫁衣,化着明豔的妝容,似乎是為了彌補沒能穿着鳳冠霞帔嫁給袁昇的遺憾。
偌大刑場內,也沒有一個人去攔她。
她就走到袁昇已經分離的屍體旁,小聲說了什麽,然後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溫言不着痕跡的擦了下眼睛。
袁郎,下輩子你肯定會讓我做你的妻子對吧。
柳纓害了袁昇,恨過袁昇,卻從來沒有停止愛袁昇。
但願下輩子他們能有個好的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