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月初十,溫家大擺筵席為獨女溫言慶生,整個金陵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溫呈在府外迎賓,臉上得體的笑在看見眉娘那一瞬有了細微的僵滞。
這種場合眉娘也不曾改變自己的穿衣風格,依舊裸着半個肩頭,滿頭青絲胡亂簪着,垂下來好幾绺,貼在她那白皙的肩頭,一派勾欄式樣。
“怎麽溫管家看來不太歡迎我的樣子?”眉娘撫弄兩下自己垂下來的頭發,勾着眼尾問話。
溫呈笑道:“怎麽會,陸老板是我家娘子請來的貴客,溫府上下歡迎之至,您快請。”
哪裏是他不歡迎,只是害怕叫夫人看見了,溫裕又要添兩道傷。
他這樣說了,眉娘擡起纨扇搖了兩下,斜睨幾眼周圍那些異樣的眼光,扭着腰準備往裏面走。
“許久未見,沒想到陸老板會在江寧啊。”馬車在溫府外停下,蕭元清才出來便見到故人,忍不住問了聲好。
眉娘聽見這聲音,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僵硬的轉過身子,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往昔種種浮現在眼前,一貫風流潇灑的人兒也忍不住惆悵,這世上有些人你不想碰到卻偏偏碰上了,哪怕躲得再遠也是徒勞。
眉娘眼角含笑,道:“眉娘不過一介無名小卒,勞煩堂堂中書令記挂這些年,是眉娘的福氣。”
周圍的人一聽到中書令三個字,面面相觑不敢言。
溫呈到底還是穩住了,朗聲道:“各位貴客還是先入府吧,我家老爺同夫人已備好美酒,恭候良久。”
來者多是商場上的人,心裏明白官商兩別,更莫論蕭元清這種官階的人是他們根本招惹不了的,自不會有什麽人上去巴結。
待來客進去的差不多,溫呈從門前走過來,先是跟眉娘說了話,“我家娘子特意邀了陸老板來,想必此時正在秋棠榭等着,我叫下人帶陸老板過去可好?”
眉娘應聲,輕佻的笑了笑,道:“那眉娘便不打擾大人了。”
溫呈這才把目光投向蕭元清,“某見過中書令。”只是躬身行了個禮,沒見有多畏懼,溫呈繼續道:“令郎正在府中,可是他請中書令過來的?”
令郎?蕭元清眉心一蹙,不過片刻便想明白,蕭這個姓除了皇室也便只有自己蘭陵蕭氏這一族,他們的太子殿下是不想暴露身份随意胡謅了幾句。
那般厭棄還不得不拉自己出來做擋箭牌,也是難為他了。
蕭元清笑笑,暫時沒打算拆穿蕭景和,他道:“并未收到請帖,不過以某這當朝三品大員的身份,可否借貴府讨杯酒喝啊?”
溫呈直視着他的眼睛,道:“此事某并不能做主,還請蕭公稍後片刻,容某前去通傳我家老爺。”
“自然。”
低聲交代幾個家仆招呼好客人之後,溫呈趕緊去了歲寒居通傳。照他來看,這位蕭公不是來讨酒喝的,是來砸場子的。
身份相差如此懸殊自己卻跑來赴宴,今日這宴席怕是不得安生了。
蕭元清也未再回到馬車中,就是站在外面,不避諱外人的目光。
“一個商戶家仆如此不卑不亢,舉止有度,也不知我蘭陵蕭氏的大管家與他相比,哪個更有本事些。”蕭元清笑着問了句,擡頭看了眼溫府的匾額。
溫這個姓氏好久都沒有在大梁出現過了。
不大一會,蕭景和怒氣沖沖的身影出現,他額角還帶着汗,一雙桃花眼泛着難以掩蓋的怒氣,蕭元清行禮的動作還沒做出來,就聽得他低聲咒罵:“老匹夫你想幹什麽!說了會跟你回去的,你這是要忤逆本宮嗎?”
天知道他赴宴的時候聽人說中書令在府外候着有多生氣,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東宮被人時刻監視着一樣,讓他喘不過氣來。
蕭元清還是不緊不慢的說:“殿下莫要動怒,以免傷了身子,臣此番前來也是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家讓太子殿下舍棄東宮錦衣玉食,流連忘返。”
蕭景和一張俊臉憋的通紅,他急道:“與你何幹?趁本宮還未發火趕緊滾回去!”
他還準備繼續說,溫裕,張允,許方城,蘇林軒四人都出來了。
“某見過中書令。”四人齊齊行禮。
蕭景和雙眼一閉,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挽回,眼睜睜看着蕭元清入了府,與他同席。早知如此,他還不如那日就和老匹夫一起回去,也不必拖了溫家下水。
這場宴席的主人溫言坐在自己房中,任由茵陳梳妝打扮,換上銀紅散花如意雲煙裙,左戴花穗釵,右簪纏枝釵,皓腕上的珊瑚手钏都是成對的。
眉娘靠在牆邊,看着這素雅清麗的小美人如何被打扮的明豔動人,嘴裏“啧啧”聲不停。
“果真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啊,瞧瞧這身子,這臉蛋,嫩的都快滴水了,也不知日後會便宜哪家的郎君。”
茵陳绾發的手一抖,臉紅的跟熟透的蝦子一般。
這勾欄女子嘴上就是沒個把門,來了秋棠榭這一會功夫不知吐出多少污言穢語。
眉娘湊近了些,單手環着胸,一邊又用纨扇挑起溫言的下巴,道:“小美人兒,你猜我方才在你府外見着誰了?”
感嘆于她二人第二次見面眉娘便能如此熟稔輕佻,溫言微微躲開她的扇子,問:“誰?”
“當朝中書令,蕭元清。”這幾個字從眉娘齒間滑出來,帶着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恨意。
溫言并沒有她想象中激動,反倒茵陳驚呼出來:“那樣的大官如何會來我們府上”
說着說着她又為自己解答了疑惑:“婢子想起來了,他不正是蕭郎君的父親嗎,定是蕭郎君請他過來替姑娘撐場子的。”
溫言和眉娘都頗為無奈的看了她一眼,這姑娘委實腦子不太中用。這樣的身份來了這樣的宴席,怎麽可能會是撐場子,能相安無事便是萬幸了。
溫言是熟知蕭景和的身份,再加上在她眼中一個中書令算不得多厲害。眉娘那是因為和蕭元清打過多年交道,對他府中的事了解甚廣,一開口就知道蕭景和是說胡話騙人的。既不是蘭陵蕭氏的蕭,那便只有皇姓蕭了。
就是不知道是皇子或是世子。
見溫言沒多大驚訝,眉娘眯着眼問了句:“你這樣雲淡風輕,不會是早知道那蕭郎君的身份吧。”
然後她看着那容華若桃李的美人兒點了點頭。
說來也怪,她們兩個明明相處不多,一番交流下來卻似多年摯友,溫言把這歸因于脾性相投。
再看主宴廳那邊,起初因為蕭元清到來的局促和震驚依然消失不見,每個人都忙活着找尋好友熟識鬥酒論詩,多餘半分眼神都沒有再遞過去。
拿溫裕的話來說就是:“三品大員又如何,來者是客,我親自把人迎了進來好生安置着,那他只是我溫府的客人。我管他什麽中書令尚書令,他在長安多威風我不知道,入了溫府的門便無高低貴賤之分,何須多看他臉色。”
是以整個宴席間處處觥籌交錯,唯蕭景和同蕭元清這處安靜的厲害。
“殿下眼光不錯,這溫老爺為人通透,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蕭元清品了一口琉璃杯中的葡萄酒,出乎意料的甘甜香醇。
蕭景和嗤之以鼻,“我說老匹夫,這都在外面了,你也不必這般虛情假意。本宮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心裏想些什麽,嘴上說着誇贊的話,指不定暗罵我交些狐朋狗友,有失太子顏面。都這麽些年,何須再玩這樣的把戲,叫人反感。”
他不畏懼罵這些人,總歸他都當了十幾年的廢物太子了,這些人是個什麽嘴臉他一清二楚。心性使然,蕭景和做不出那些虛僞做派,心裏有什麽便說什麽。
玄參和張太醫躲在後面,對于兩人的交談聽的不甚清晰,只是那劍拔弩張的氣氛想忽視都難。
“我說孟內侍,蕭家那老匹夫來了,咱們太子殿下還能有好日子過嗎?這時殿下沉不住氣,罵他是罵的過瘾,回去不又得被老匹夫參一本啊。”
玄參本名姓孟,名字是主子們才能叫的,好歹是太子跟前兒頂得臉的人物,許多人見着還是要恭敬叫一聲孟內侍。
他無所謂道:“這算什麽,咱們殿下打小就是被參大的,被各種理由彈劾了那麽多年,不還是穩坐東宮之位,放心好了。”
“太子殿下着實可憐。”張太醫都有些心疼蕭景和了,打小沒了生母,坐在那東宮主位上無實權不說,還要被四方朝臣兄弟忌憚。
“張太醫如此善解人意,太子殿下同我講了,此番回京把你也帶上,作為我們東宮直屬醫官,不在太醫院任職了。”
張太醫聽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他瞪大眼睛看着玄參,怒道:“我好不容易才從長安跑了出來,好好過我的安生日子,你們主仆倆忒狠心了!”
玄參道:“請注意你的措辭,你是想因為冒犯太子被治罪嗎?”
“不敢。”張太醫是打碎牙齒和血吞,絲毫看不見人生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