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棠榭裏面燒着水,咕嚕嚕地響,熱氣往上蔓延,陣陣白煙模糊了溫言的臉。
她把茶葉倒入器皿中不緊不慢研磨着,蔥白纖細的手指并攏,做的格外悅目。
對面的溫裕哪有這樣好的耐心,不大一會功夫又是撓頭又是調整坐姿的。他今日來是想提一提溫言跟蘇林軒的婚事,本來想着讓李氏來,李氏劈頭蓋臉給他罵了一頓:“你兄弟要娶阿言你自己說去,阿言對這些事有多冷淡你當真不知?我看你怎麽說。”
不敢違抗夫人的口谕,溫裕趕來秋棠榭,人坐在這裏話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他稍稍瞟了一眼溫言,典雅莊重的女子正執壺往茶盞點水,眉目間雲淡風輕,全然不似世俗中人。
溫裕檢讨了一下自己,到底是怎麽把閨女養成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的?
他那些小動作溫言感受得到,也知他為何而來。見溫裕遲遲不開口,溫言一手點水,一手用茶筅拂動茶盞中的茶湯,她擡眼問溫裕:“父親有話直說吧,我聽着。”
打破了寂靜,溫裕先笑了兩下,眼角處泛起褶子,道:“阿言啊,近日江寧的紅事多了不少,連帶着你許伯父家的成衣鋪生意都好了不少,那綠色的嫁衣料子都不夠使,我想着這顏色好看,要不我去弄個幾匹給你制幾件夏衣?”
溫言手上動作一頓,頗有些無奈,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成這個樣子。她接過話茬:“綠色的料子還是新嫁娘穿着好看。”
“對啊!我想着我的阿言若是穿上了那綠色嫁衣,必定是世間最美的新嫁娘。”
“父親直說吧,您看上的是哪家郎君。”
溫裕臉上的笑僵了幾分,然後身子漸漸後傾,垂着頭似有些難為情道:“你蘇阿兄跟我提了想要娶你為妻,我過來問問你的意思。”
溫言拿木匙刮起浮沫,不甚在意道:“我不願意。”
“為何啊?林軒算是看着你長大的,我看你從前同他相處也甚好。我與你蘇阿兄多年交情,他的為人我最是信得過,要阿爹說,世間與你最為相配的兒郎便是林軒了,你可是,有心悅之人了?”溫裕抛出最後這個問題,問的小心翼翼,心裏打着鼓。
他的阿言若是看上個好的自然是沒有問題,他保準讓女兒風風光光的嫁與如意郎君,可要是個不好的,他怎能不擔憂。
溫言完整點完了茶,把茶盞放在一邊,直視着溫裕,平靜無波的雙眼裏沒有蕩漾出一絲漣漪,“兒确有心悅之人。”
“何人?”
“蕭景和蕭郎君。”
溫裕一個沒坐穩直接倒在了桌子下面,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地咳嗽不止,溫言趕緊放下杯子過來扶他,“父親沒事吧?”
還是接着咳嗽,溫裕死死抓着溫言的袖子,斷斷續續的說:“我的兒,你莫不是在同為父說笑?”
他的兄弟看上了他的女兒,想當他女婿,他的女兒又看上了他另一個兄弟,想當他弟媳。這是什麽日子,什麽世道。
溫言把他扶起來,拍着背給他順氣,道:“沒有在同父親開玩笑,我是很誠懇的在說這件事,城中早已有些風言風語,想來父親也是知道的。兒自拒了縣令家郎君的婚事後,至今未再有消息,若是真要擇一人出嫁,除了蕭郎君再無他人。”
嫁給蕭景和也只是為了當皇後報仇,沒有這個信念在,她連活下去的欲望都沒有多少,何談成婚。
“非他不可?”溫裕仍不死心的問。
“非他不可。”
感覺有些頭大,溫裕扶着額角嘆息。也并非是覺得蕭景和怎樣,只是他過于孩子氣,為人甚是純良,未曾遭遇過世俗打擊,倘若真的有一日出了事,他不能替溫言撐起一片天的。作為一個父親,他所希望看到的是一個能夠頂天立地,把自己女兒護的牢牢的,不叫她受任何憂思,恐懼,磨難的女婿,蕭景和怎麽樣都不符合這個條件。
“林軒十七歲繼承家業,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通曉世俗卻不流于世俗,始終保持一顆仁義之心,他也在我面前承諾會護你一世,此生只有你這麽一個妻子,在為父眼裏,他是你夫婿的最佳人選。”
“至于景和,他身上有着世人少有的謙卑與純良,為人正直,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我很是喜歡他。可是阿言,你若是真嫁給了他,注定要在蘭陵蕭氏那樣的世家大族裏蹉跎一生,終日應對四處算計。還有,世家中的男子難以一生守着一人,你這樣驕傲,怎能忍受同其他女子分享你的夫君?”
溫裕一聲聲勸着,他不在乎女兒是高嫁或是低嫁,惟願她過的舒心。蕭景和出身蘭陵蕭氏,這些年世家大族鬥成什麽樣子了,陷于權力漩渦中哪裏還退的出來,溫言那時獨自一人在長安,他是想幫也幫不上。
這些事溫言其實早就已經考慮清楚了,溫裕是站在原身的角度去考慮的,可她不是原來的溫言了。決定走這條路她也沒有指望蕭景和多喜歡她,一輩子守着她,甚至可以說,只要能當皇後,蕭景和娶多少人她都不在乎。
至于四方算計,她本來就是活在權力中央的人,別人算計她,她也在算計着別人。就拿此刻的情況來看,溫言依然是在算計蕭景和。是以她不怕。
溫言垂下眸子,道:“父親說的這些,兒早已考慮過了,既然決定要嫁,後果如何兒自會一力承擔,望父親成全。”
溫裕有些艱難的起身,沉默良久,才張了張嘴:“你這固執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誰,你不願意同林軒的話便罷了,至于景和,我還要同你阿娘商量商量。”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就算是真的要嫁,我們也得提前做做準備,給你把嫁妝準備豐厚些,不叫你被那世家大族給看輕了。再配七八個會拳腳功夫,心思活絡的侍女,免得叫人家欺負了去,還有……”
像是自言自語般,溫裕小聲的念叨着,聲音越來越遠。
溫言擡手把茶具收起來,半溫的茶湯忽然蕩起波紋,兩顆淚珠砸在裏面,恍恍惚惚映出女子通紅的雙眼。
自始至終,溫裕都在為她,為自己的女兒考慮。沒有說因為她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而逼着她另嫁他人,還想着多備些嫁妝,好讓以後不好過的日子盡量好過一些。
真可惜,這麽好的父親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你真是個沒福氣的人。”溫言低着頭,帶着哭腔說了一句。
“說來也是我對不住你,奪了你的身子,占了你的父母。”
夜半子時,溫言提着竹籃上了栖霞山,那個原本的溫言死去的地方。
她帶了好幾件原身的衣服,在東邊的位置挖了一座土包出來,将衣服之類的東西埋了進去,立了一塊木板在上面。
溫顏之墓。
總不能用現在的名字,她只好用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大燕攝政長公主溫顏。
“也不知道這墓到底算我的還是算你的。”溫言自嘲的笑了笑,從竹籃裏拿出一壇花雕,自己喝了一半,在墳前倒了一半。
“雖然你不喝酒,但我也沒別的東西給你了。”
“你我的性子也有幾分相像,名字也一樣,說來也是我們的緣分。”
“你是個好姑娘,願你來世還能投身個好人家,嫁得如意郎君,兒女常伴膝下,安穩度過一生。”
“你放心,占了你的身子,我就是你,我會替你照顧好父母,保護好溫家的。”
溫言在栖霞山上待了三個時辰,她走的時候,正是旭日初升。金黃色的光芒灑在溫言的臉頰和墓碑上,仿佛昭示了一切:光明依然到來,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最終的游園還是沒能去成,聽聞有位大官來了江寧,直接包下整座靜瞻園。
那位大官姓蕭,蕭元清的蕭,蕭景和杜撰出來的父親。
好在只有他知道到底是誰來了,否則這會子溫裕張允等人都要被驚動。
蕭景和被單獨請去了望瞻園,看着那須發盡白的中書令,蕭景和莫名感到一陣心悸。他一個空殼太子,竟還能讓權傾朝野的中書令親自來請?
“臣見過太子殿下,殿下萬安。”
那冗長單調的敬語落在蕭景和耳中,猶如一道道的枷鎖,告訴着他:你還是大梁的太子殿下,逃不掉的。
蕭景和随意的揮了揮手,讓這老匹夫起來。
“本宮何時有這樣大的面子了,勞煩中書令親自來了江寧尋我。怎麽,最近朝中無甚大事,蕭中書清閑了許多?還是說是被罷官了才來尋本宮。”蕭景和最不屑于跟他們這些人在一塊,道貌岸然不說,一句話裏三四個坑,就等着你往下跳。
蕭元清也不惱,精神矍铄的老人始終佝偻着腰以示敬意,他道:“陛下給殿下的時間已經夠多了,東宮空虛近三月,殿下該回去了。”
蕭景和不耐煩至極,“本宮知道,用不着你們來提醒,離整三個月還差兩日,兩日滿本宮便随你們回去,滿意了嗎?”
那中書令低頭稱是。
蕭景和見狀一甩袖子便往外走,和這些人呆在一起心情都格外的差。
他走後,蕭元清接過心腹遞過來的鹦鹉,那鹦鹉一直反複叫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咱們的太子殿下還是那樣沉不住氣,這可如何是好啊。”
“家主,蕭景和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他母家琅玡王氏都不要他了,擔着虛名還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了,未免過于不自量力。”
蕭元清掃了那說話的心腹一眼,不悅道:“放肆,太子的名諱也是爾等可以直呼的。廢不廢物的不要緊,做好陛下交代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萬事下定論不要太早,誰知道最不起眼兒的那個最後會不會絕地反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