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從外門到正廳這一會的功夫,溫言就聽到不下五個人在議論她,說的內容大致相同,只是有看輕她的,有稱贊她的,還有稱贊蕭景和有教養擔當的。
雖說剛才那裏的争吵未提名道姓,大家都是江寧這圈子裏的,舞姬去了誰家裏,郎君是誰帶來的,一打聽什麽都明白了。
溫言沒什麽反應,這種程度的流言蜚語早就傷不到她了,況且那些人說的也沒錯,她本就是存着勾引蕭景和的心思去的。對她而言,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她落的悠然自在,身後的管事的和茵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這位千金小姐一時想不開在南歌坊鬧起來。
白衣女子窈窕的身影一出現在廳中,曼妙的歌舞瞬間都失去了吸引力,四面八方的眼睛都落在溫言這邊。
素來是男子心目中頭號溫柔鄉的南歌坊來了個氣質出衆,飄渺若仙的姑娘,這可新鮮了。
溫裕和眉娘洽談許久,剛從二樓下來,看見站在正中央的溫言,溫裕止不住抖了兩下,腳下一踩空,得虧眉娘扶着他才沒摔下去。
那是自己親閨女,別說戴着帷帽了,渾身上層灰他都認識。
溫裕現在陷入糾結之中,他是原路回去還是趕緊把溫言拉回家?
下去吧叫閨女看見了回家跟夫人一說,沒個半個月他怕是出不了門了,不下去吧這種地方自己女兒待着容易出大事。
在自己的性命和女兒名節之間,溫裕選擇了躲在樓梯口,不上不下。
起碼這樣證明他既不自私又很自愛。
眉娘見他樣子眼皮忍不住狠狠一跳,多年的交情溫裕腦子裏想些什麽她一清二楚。
溫言站在那裏,目光掃了一圈,坐在最前面的就是蕭景和。
不同于其他人,蕭景和方才發了火,心下又是憋悶又是自責,一個人在那裏喝着悶酒,外界再有什麽風吹草動他都懶得去看。更不要提四仰八叉躺着的玄參,說了四個字又繼續睡了,主仆倆沒一個上道的。
溫言見狀別開眼睛,嫌棄的意味不消多說。帷帽下的美人煩心陣陣,怎麽大梁的太子殿下會是這樣的,哪裏有半分王者之氣。
她努力壓制下那股子嫌棄,擡了擡沉重的眼皮,信步往蕭景和那邊走。
美人的一舉一動都吸着外人的眼睛,幾個風流浪蕩些的常客還吹起了口哨,茵陳跟在溫言後面,頭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溫言步子邁的大,加之又忍不住的深呼吸了兩下,帷帽的一角被掀開,恰好露出斜半張臉,白皙瑩潤的,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好在她一直朝着蕭景和那方向,未叫外人看去了容貌,最多只見了那一小塊瑩白。
蕭景和是聽見口哨聲才緩緩擡起腦袋,一下子就看見溫言碰巧露出來的半張臉。
她,她怎麽來了?
蕭景和一個沒坐穩,直直的向一邊倒去,壓在了玄參的身上。
也不管玄參的叫喊,蕭景和撐着他的肚子起來,下意識就做出拉緊衣襟整理腰帶的動作,慌慌張張的就想說話。有着這樣的欲望,他的嘴唇就像是被黏上一般,怎麽都打不開。
眼見着溫言愈發靠近,蕭景和清晰聽見自己有力的心跳聲。
最後溫言從他身側走過的時候,他還未打開的笑容僵滞在嘴邊,本來劇烈跳動的心髒停了下來。
她不是來找自己算賬的?
蕭景和僵硬的轉身,桃花眼裏的慌亂和迷惑未散去,溫言已經停在了樓梯口。
溫言先是跟風情萬種,香肩半露的眉娘颔首示好,開口道:“多謝眉娘今日款待我父,只是天色已晚,家母還在等他回去用膳,我便不留他在此處叨擾了,還望您諒解。”
眉娘在風月場上待了許多年,什麽樣的人都見過,男人大多貪圖她的美色,女人大多罵她是狐貍精,尤其是那些名門閨秀,見了她這種人眼珠子恨不得能翻到天上去,能多輕賤就多輕賤。
第一次有大家閨秀這樣跟自己客氣,眉娘微微有些不适應,但還是見慣了風浪。她把纨扇蓋在自己下巴處,胳膊壓在欄杆上,笑盈盈道:“這有什麽諒解不諒解的,溫老板願意來給我捧場是我的福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溫小娘子只管帶回去便是。”
溫言對眼前的香豔場景沒什麽感觸,本分的道了謝就低頭看看溫裕。
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捂着頭瑟瑟發抖,怎麽看都滑稽。
溫言把手放在他後頸處,平淡道:“您該跟我回去了,晚了,母親那邊我也幫不了您。”
“這不行,閨女你可得幫我說好話,要不然你就見不到你阿耶我了。”溫裕一張老臉都快丢完了,來風月場所碰上自己女兒,還被女兒抓了包,說出去都不好聽。
“先回去。”不想和他多糾纏,溫言面無表情的開口。
父女倆的相處看的眉娘撲哧一笑,她媚眼如絲,吐氣如蘭的樣子看呆了場上不少人。眉娘紅唇輕啓道:“溫小娘子是個可人兒,平素無事可多來我這南歌坊坐坐,以後排練了新曲第一個讓你聽。”
茵陳在後面氣的跳腳,這女子好生沒有教養,衣衫不整的媚樣便罷了,還敢叫她家娘子多來這樣的地方,她居心何在?
“自然,眉娘阿姊也是玲珑剔透,再過幾日便是我的生辰,屆時寒舍設宴,請帖一定及時送達,還望眉娘阿姊賞個臉。”溫言素來欣賞真性情的人,不惺惺作态,交往起來甚是舒服,眉娘給她的感覺就是不拘于世俗,生性不羁。
眉娘也沒多大驚訝,笑着應了聲。
溫言在前面走,溫裕垂着腦袋在後面跟着,怎麽看怎麽奇怪。
溫言行至蕭景和身邊,正眼看了他,語氣漠然問:“蕭郎君要順便同我們一起回去嗎?”
先前對他熱絡,邀他同游,這會子和他說話都聽不出喜怒,只能被算作順便。蕭景和心口略堵,女人心海底針,先人誠不欺我也。
“當然。”除了這他還能說什麽?
蕭景和踢了地上的玄參兩腳,惡狠狠道:“走了!跟豬一樣。”
臨走之前他還抱上了僅剩的一壇花雕。
這場鬧劇以溫言帶回兩個人落下帷幕,他們走後,南歌坊的樂舞繼續起來,廳中的氣氛更加熱火,多了不少議論。
眉娘在樓梯口那裏站了好久,目光有些悠遠,她擡手向遠處招了下,管事的趕緊過來。
“日後溫小娘子來了,以上賓之禮待之,無論什麽時候都要來告訴我。”
“是。”
秦淮河依舊風情無限,半明半昧的燈火一直亮了好久,如同人仰馬翻的溫府一樣。
李氏掃了一眼下方的溫裕,眼裏淬着殺氣,望向另外兩人時又是溫柔得能滴水。
“阿言忙活了許久,也長大了,很是讓我欣慰。想來你與蕭郎君都累了,各自先回自己那裏歇着吧。”
“是。”
出了歲寒居,蕭景和聽見裏面得咆哮聲和嘶叫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早知道就不跟溫兄一起出去了,今日種種,實在糟心。
他微微看向溫言那邊,神色依舊淡淡的,想來這種場面早已習慣。
猶豫再三,蕭景和頓下步子,道:“溫娘子,我想同你說聲抱歉。”
昏暗的廊道下,旁邊的絹紗燈只有一點點餘光,照不清人臉上的表情。四下也沒有了人,除了涓涓細流再沒有其它聲音,蕭景和這句抱歉清晰到不能再清晰。
“為什麽要說抱歉?”
蕭景和抿了抿唇,從腰間抽出折扇捏在手心裏,繼而又拍打兩下才說:“你應該也聽到一些不好的話了,确實我昨日考慮不周,說話沒有拿捏住分寸,這才叫你遭了非議,我必須跟你道歉。”
一串話說完,蕭景和心裏那塊大石頭好像突然就消失了,放松了許多。
溫言微微一怔,側身看了下蕭景和。公子玉面上的酒醉之紅早已褪去,眼神是溫言從見過的清澈,似乎是有什麽開心的事,唇邊帶着絲絲笑意。
可能就是這樣一席話,讓溫言本來喪失的熱情恢複了一些,最起碼,他有一顆同理心,他會替別人考慮考慮。
溫言喉頭有些幹澀,也是許多年未曾聽過有人跟她說抱歉了。
“其實你不必同我抱歉,此事并非你的錯。那些人說的大致上也對的住,只是難免誇張幾分,人性如此,我懂得的。若真的要說怪,也只能是怪那些人嘴碎,捉住別人的痛處供自己取樂,同你沒有任何幹系。”
“說來是我應該感謝你,那樣的場合能夠站出來替我說一句公道話,這份恩情,溫言會記得的。”
如果仔細去看,那雙明明清冷到極致的眸子裏沾了幾分熱烈。這份感動并非是冠冕堂皇的說辭,蕭景和聽到有人非議能夠站出來據理力争,對她來說已然是不可多得的良善。
蕭景和這種場面也沒有經歷過,不好意思的情緒上來了,臉頰又開始發熱。
“你,你別這樣說,是,是我說話欠妥,這,這,這樣吧,我陪你一起出去游玩,地點你定,可好?”
怎麽又結結巴巴的了?
溫言發現他這人特別的愛臉紅和結巴,一點都不經逗。
“好,那便謝過蕭郎君了。”
溫言覺得此時氛圍正好,最适合用來拉近感情。不過片刻她便想出一個法子。
那時候在大燕皇宮裏,她時常看見有妃嫔候在禦花園等處,見着她阿耶來了先是說兩句話,等着快走的時候,“不小心”的倒在她阿耶懷裏,溫香軟玉入懷,那晚侍寝的妃嫔就定了。
以前溫言總是不屑,那樣平整的地怎麽說倒就倒,貫會使些不入流的旁門左道。
她全然沒想過,自己有一日也會用上那些不入流的旁門左道。
溫言把一邊的披帛扯長了些落在腳下,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倒去,結果卻不如她所想。
看見溫言要倒下,蕭景和第一個反應是後退,退了好幾步的那種。
“溫,溫娘子,你沒事吧。”溫言跌坐在地上後,蕭景和好心的上來問候。
“男女授受不親,我不可随意觸碰,還望你見諒。”
溫言咬牙切齒道:“我很見諒。”
現在剛剛恢複的一些熱情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