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宴席結束之後,溫言快步回了秋棠榭。她步子邁的大,身形卻一直穩着,連衫裙上的披帛都沒多晃動幾分。
茵陳在後面小跑着跟上,咬咬唇想要寬慰一下她。
宴廳裏溫言跟蕭景和的相處她是看見了的,那蕭家郎君忒沒有風度了些,說出的話那樣傷人,溫言一個姑娘家要喝酒他也不攔,算什麽君子。
茵陳下意識就覺得溫言現下是生了悶氣。
進了屋子後,茵陳才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娘子,那蕭郎君委實算不上什麽君子,您何必一心撲在他那裏。雖說是他找來神醫救了您,有老爺關照報答,況且老爺對他那樣客氣,有眼見的人都會選擇幫上一把的,您也不必前去讨好。”
方才的酒勁上來,溫言腦子有些混沌,她用兩指抵着額頭閉目休憩,聽見茵陳這話,她眼皮擡了幾分,頭顱稍側幾分對着茵陳說:“若是下次我再聽見你說這樣的話,立馬滾出秋棠榭。”
“他找來熟識的大夫替我醫治是出于善心,而非本分。我父親将他當作兄弟看待,對他好是自然,我與他萍水相逢他能替我考慮幾分,這是我的運氣,他也能算是我的恩人。”
“我不希望我身邊的人把別人的好當作應該,是非不分,你可記住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溫言已經站了起來走到茵陳身邊。那雙清冷烏黑的眸子盯着茵陳的,茵陳忍不住瑟縮兩分,她忙低下頭道:“是,婢子知錯,日後不會了。”
“下去。”溫言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
茵陳退出裏屋,背上額角冷汗涔涔。剛才那一瞬間,她有種溫言想滅了自己的錯覺,她說話的時候,氣勢那麽逼人,她差點忍不住就跪下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以前的娘子只是性子冷,不會這樣可怕的。
茵陳甩了幾下腦袋,告誡自己以後說話做事一定要謹慎些才去了外面幹活。
溫言倚在床榻邊,輕輕的揉着額角。桃花面上泛出絲絲紅暈,平添了幾分嬌嬈妩媚。
忘了這已經不是自己原來的身體了。以前在大燕的時候,拉攏朝臣,宮廷宴席,她這個攝政長公主免不了喝酒作陪,年複一年,酒量驚人。現在用了這嬌小姐的身子,不過三杯而已就有了醉的傾向。
溫言想起來這酒量都跟不上了,莫說從前的功夫。
她的功夫是跟害死她的那群人中的一位将軍學的,當初也是為了避免暗殺,沒想到學了十成十的功夫,最後因那一杯毒酒喪命。
溫言自嘲的笑笑,脫了珍珠繡鞋上榻歇着。
溫府西廂房那邊,玄參一通忙活,給蕭景和擦臉寬衣洗漱,把他伺候的好好的,送上榻才準備離開。
沒走出兩步,他的左手就被拉住了。
玄參僵硬的回頭,眼睛瞪圓了幾分。那雙白皙修長的手覆着他的手,帶着絲絲暖意。玄參想起之前長安的一些傳言,雖然知道是假的但還是忍不住脊背泛涼。
他掙紮着想要把手抽出來。
這點動作似是弄醒了蕭景和,他難受的皺皺眉,嘴裏還在咕哝:“對不起,我嘴笨,你別放在心上。”
蕭景和做了一個夢,夢裏溫言被他兩三句話氣的羞憤難當,哭啼不止,眼淚打濕了好幾條帕子,他就坐在一邊不知道怎麽去安慰。
後來溫言投了湖,屍體被撈上來的時候都已經泛了白,原本秀麗溫婉的臉變得面目全非。溫家的人都圍在她身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溫裕突然起身過來抓住他的領子,怒目吼道:“都怪你!你這個掃把星!是你害死了我女兒!你不得好死!”
扭曲的面龐和詛咒的話語使得蕭景和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大口喘着氣,雙手撐在身子兩側,眼裏的驚恐還未消去。
“殿下你怎麽了?”玄參适時的出了聲。
蕭景和擡手用袖子拂過額頭擦掉虛汗,咽了兩口口水下去才道:“無事。”
那個夢很逼真,哪怕他清醒過來也清晰的記得每一個細節,蕭景和又回想起溫言被泡的白花花的屍體,黑色的發絲雜亂的貼在臉上,眼眶浮腫,嘴唇也是白的,完全看不出原來的姝色。
怎麽會夢到這樣的事呢?
“玄參,你說這年頭名節對一個姑娘家是不是很重要。”蕭景和沒由來的問了這樣一句。
玄參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後才很大聲的說:“那當然了,殿下您忘記了?年前的時候李尚書家的嫡女看上了琅玡王氏的王三郎,便央着她父親去說道,好不容易這親事給定下來了,誰知王三郎早同鴻胪寺卿家的女兒私定終生。這一下可好,鴻胪寺卿家的女兒早就失身給了王三郎,這到手的親事也沒了,本是一段良緣卻糟了長安衆人的恥笑,那姑娘是個性子烈的,直接就投了湖。”
“事情到此還未結束,鴻胪寺卿說什麽都要為自己女兒讨回公道,他就上奏參了琅玡王氏和李尚書,李尚書面上也過不去,回家就把他那嫡女打罵了一頓。那姑娘也是個可憐的,她事先也不知王三郎同鴻胪寺卿家姑娘的事,人家投湖死了,外人就把這罪名安在她頭上,說什麽她是罪魁禍首。”
“李尚書的女兒了最後活活被那些流言蜚語給逼瘋了,直接尋了白绫上吊。本來一件小事,經了那麽多人議論指責,硬生生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娘子沒了命。您說說,這世道女兒家的名聲重不重要?”
聽了玄參再提起,蕭景和不禁感嘆人言可畏,愈發加深了對溫言的愧疚。
有心人要是聽去了,再添油加醋往外一傳,要不了幾日溫言不知廉恥,不知羞這樣的話就能傳遍整個江寧。
謠言這東西有着強大的生命力,不需要你替它澆水,每個知曉它的人只需按照自己的心意吹兩口氣,最後它就能長成參天大樹,除非是一擊摧毀,否則任何刀劍都傷不了它。
蕭景和頗感糾結,最後決定尋個時間去跟溫言道歉。
把這事跟玄參一說,玄參馬上就擺手反駁了,“這這這,這不行,您是太子殿下,怎麽可以随便跟人道歉呢?再說了,您也沒有做錯什麽啊。”
“話不能這樣說,當時我若是話說得委婉些,也不會叫溫小娘子失了面子。再說,我一個男子也沒什麽好怕的,若是叫有心人害了,讓溫小娘子落得跟長安裏那兩位娘子一樣的下場,那我才是要內疚一輩子。”
蕭景和忍着頭暈和玄參說完這些話,道:“好了,我眼下難受的很,要歇息了,你莫要再多說。”
玄參最後不情不願的答應了。
硬生生熬到子時所有人都睡了,溫言才起身開始練功。
她醒過來之後是把秋棠榭的下人遣散了個差不多,留的多有時候會添很多麻煩,正如現在若是都在這院子裏,她想練回原來的身手難上加難。
溫言是先從最基本的開始練起,每回想起一個動作她都不免記起從前和那人并肩作戰的場面,然後心中的恨意就會加深一分。
她整整練了兩個時辰,最後出了一身汗,自己燒了水洗漱完才睡下。
待她進屋後,不遠處的圓柱邊上的陰影也消失了。
翌日蕭景和起了個大早,收拾妥當後便準備去秋棠榭。半路殺出來個溫裕,非要拉着他去樂坊聽曲,蕭景和推辭不得,心想道歉這種事晚半日去也無妨,便答應了溫裕。
樂坊名為南歌坊,就在秦淮河邊兒上。昨日來溫府的樂工和舞姬就是這家的。
很明顯溫裕是這裏的常客,一進門就是好幾個人招呼着。
“呀,溫老板來了,快請快請,今個兒可還是同往常一般在下面聽曲兒?”
溫裕笑着點點頭,道:“再給我拿兩壇上好的花雕來,我這兄弟今日第一次來,可得給我招呼好。”
“那當然,您請。”
侍童把他們帶到席間落座。
蕭景和環顧四周,發覺這地方很是華麗,酒器碗碟是金子做的便罷了,連懸着的紗幔上都勾着金線。細看那些舞姬身上衣服的料子,一水的織錦,絢麗而多彩,教人眼花缭亂。
他單手撐在矮桌上,才注意到連桌椅都是黃花梨木的。
奇了怪了,江寧的黃花梨木是有多少才能這樣随處可見。
他們坐下沒多久,溫裕和他細講了這南歌坊什麽曲兒最好聽,哪位娘子的歌喉最勾人,繪聲繪色的。
蕭景和側着頭問:“溫兄怎麽對這裏這麽了解。”
溫裕不以為意的猛灌了一口酒,道:“來得多了不就了解了,賢弟你且多在江寧待上幾日,為兄帶你逛遍江寧所有好玩的地方,保證讓你流連忘返!”
他還準備接着再說,身後一道嬌媚綿軟的聲音引得他回頭去看。
“溫老板可是許久都未過來了,可是家中夫人管的嚴,便忘了我這溫柔鄉了?”
蕭景和擡眼望去,穿着湘妃色齊胸衫裙的女子搖着手裏的纨扇,鮮紅的指甲晃來晃去。她半邊頭發散着,還有好幾绺貼在臉頰兩側,頭上簪着紅瑪瑙寶石金簪。最重要的是,她一邊的衣領滑到胸前,大半個肩膀露着,說不出的妩媚香豔。
蕭景和哪裏見過這場面,只掃了她一眼馬上就把頭低下,用喝酒來掩飾慌張。
“呵,溫老板,你帶過來的這位郎君好生純情啊,見我一眼,半張臉都紅透了。”女子輕笑着開口,聲音和她人一樣,又嬌又媚。
蕭景和更慌張了,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酒杯,半晌也沒尋到東西去擦,手足無措的樣子引得女子笑意更甚。
“好了好了,你莫再逗他。”
溫裕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開口道:“賢弟,我介紹一下,這是南歌坊的陸老板,江寧出了名的大美人,天生一副好嗓子,多少人一擲千金只為聽她一曲。”
蕭景和起身拱手行了禮,紅着耳尖不自然道:“陸老板好。”
“哎呀溫老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叫什麽陸老板呀,平白聽着老氣,喚我眉娘便是。”
“這位蕭郎君,我與你的溫兄還有些事情要商量,你自個兒坐這兒聽聽曲兒吧,我再叫人給你送兩壇好酒過來。”
“是,多謝。”
溫裕和眉娘從拐角樓梯上了二樓後,玄參半個腦袋從蕭景和身後冒了出來。
“殿下,這是溫老爺在外面的姘頭嗎?”
蕭景和狠狠的踹了他一腳,沒好氣道:“什麽叫姘頭,說話怎麽這樣難聽?我看着溫兄和眉娘更像是朋友,再說了,溫兄與夫人感情甚篤,他不是那樣的人。”
“管那麽多幹什麽,花雕喝不喝。”
玄參狗腿的笑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