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萊恩不知道,他看着亞倫,綠色的,無神的眼睛下垂,直直看着地面,他似乎不想動,萊恩抱着他,也沒什麽反抗。還好,亞倫比想象中要輕很多,又或許是他自己的力氣比想象中大很多。萊恩有時候也會詫異他為什麽不反抗,現在想來他或許是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可能,他平靜地接受了必須出賣自己寄居在萊恩家的結果,甚至此刻自己殺了他亞倫也無所謂。
即便這與他無關,不過是只認識了兩天不到的麻煩,他應當對這個不速之客表示應有的蔑視和憤怒,但亞倫本身不掙紮,也沒有不識好歹的樣子,這讓萊恩沒有生氣的理由。
“你去客房吧。”萊恩轉了個方向,“或許那裏更像人呆的地方。”
亞倫還是呆呆地,沒有說話的欲望。萊恩搖搖頭:“你看你這樣子……”愛麗說撿他,把他勸進這個勾當裏都沒怎麽費勁,從第一天起他就像個木偶,很聽話,卻也沒什麽生氣。萊恩“啧”了一聲:“你就這麽喜歡□□嗎?”
亞倫愣了一下,他忽然開始激烈地抗拒,萊恩差點被他打到,亞倫剛剛一腳挨到地上,又被萊恩抱了回來。“放……”萊恩想他或許要說的是放開,但又住了口,似乎明白了自己并沒有這麽說的理由,他甚至不能有一點點的放肆。亞倫的肩膀抽動,像被人點了死穴,只激烈而又無奈地掙紮,如同一條抽搐的魚。
“對不起。”萊恩說,帶着十分有禮的誠懇。亞倫突然停了下來,和他開始掙紮一樣毫無緣由,他看着自己垂下的手發愣,“或許你有苦衷。”萊恩覺得很平常,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緣由,但最後事情失敗了,就把緣由上升為苦衷,換個詞,一個意思,屢試不爽,“但無論如何都不該作踐自己。”
但亞倫的确沒有掙紮,相反,他變得十分安靜。萊恩開始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改造人,這個詞就是他機械機能的觸發點。但看到亞倫驟然微紅的眼角,他又不這麽想了。
該死,他讨厭孩子,更讨厭哄孩子。雖然亞倫看上去比他要大。萊恩攬住亞倫的肩膀,又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不這麽想麻煩的收貨人實在是仁盡義至了。他沒說話,也沒有随口一句甜言蜜語,萊恩用力握住他的肩,亞倫沒有反抗,那碧綠的眼又複歸沉寂之中。
客房是精心準備的,貝利爾家族從前以熱情好客著稱,事實上,在他之前依然有這個傳統。但征兵後貝利爾家族成員銳減,再扛過了七年前的聯軍動亂,到了萊恩這裏基本上客房已經空置了,開舞會不過夜已經成了地下集市新鮮美德。
客房看上去比主卧的規格還要大,亞倫看上去有些吃驚,他好歹進過萊恩的卧室。萊恩将他放在柔軟的床上:“三餐在廚房自取。”
亞倫偏了頭,有些茫然,卻又該死的,木讷地接受,就像萊恩在他面前放了一盤不愛吃的雜菜,他有吃的必要,所以就面無表情地吞咽。萊恩揉了揉眉心:“聽着,我不想收拾出一個卧室來,既然有現成的。二來,這裏是從前死過人的房間,所以從前沒人住,最後,死在閣樓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搬運起來會很麻煩,我讨厭麻煩。”萊恩覺得這句話已經不需要他再三強調了。
亞倫點了點頭。
萊恩覺得別扭,他忽然覺得自己像舊世紀的女仆,亞倫反倒才像那個被服侍的主人。但亞倫此刻乖乖地呆在他懷裏,雖然同樣都是沒有反抗,但萊恩總覺得或許這一次他感到更舒服了。
“除了二樓左側房間……那裏原來是個儲物間,不可以進,其他地方随意。”這是自然,萊恩雖然手握地下集市,但家裏要說有什麽值錢的倒也只能說是那張大沙發。貝利爾家族從前的一切都在新任家主後換了個面貌。如果不是多了個亞倫,這裏根本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跡。
雖然旁人不說,但萊恩還是有所耳聞“貝利爾家族最後的幽靈”。
米切爾有時候會用這個綽號來取笑他,萊恩想到米切爾,他又有些需要煙了。這個女孩活潑,讨人喜愛,一看便是無憂無慮長大的,誰不喜歡?只是萊恩更需要一個這樣的朋友,而非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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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倫點頭,或許是萊恩沉默得太久,讓他覺得自己不得不應了。
“外人會覺得你是我的人。”萊恩的眼睛像暈開的紫羅蘭,“而你需要分清的,就是事實上究竟是不是。”
沒錯,他抗拒了,于是萊恩沒興致了,這很顯然。亞倫覺得萊恩的聲音裏沒有報複和威脅,而是冰冷地,如釋重負地陳述一個事實。他看上去并不喜歡一切責任關系,也更讨厭負擔,好像如果和亞倫發生關系,此刻他反倒會覺得懊惱。萊恩看着這個人,他沒有特別的反應,就好像萊恩剛才沒有開口。果然,這方面的事無論好壞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或許是對忽冷忽熱司空見慣。
亞倫和一只貓一樣蜷縮着,雖然他本就是如此。直到他走到床頭,要将他放下的時候,聽到亞倫一聲低啞的“知道”。
萊恩并不是很懂,這世界上從沒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他思考這麽長時間,但是亞倫似乎十分喜歡這樣,以致有時萊恩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有些不滿。
但萊恩知道,随着這一句話落下,這個曾經的士兵,或許是上将,鬼知道他從前是什麽,他的尊嚴在萊恩面前徹底碾成了灰。
他擅長打交道,自然也懂得揣摩人心,他會端詳每一個人的細微表情,但是亞倫,無論他有什麽微弱的反抗,面上都是波瀾不驚,好像已經沒什麽值得在意。那雙碧綠的眼睛也絲毫不會像急于巴結的人那般讨巧地睜大,而是和他那紅色的頭發一同頹喪,像是要化為枯槁。
所以那晚就算操了,和上一根木頭也沒什麽兩樣。
萊恩不知道,他有些把這個當成游戲的意思,只要亞倫不逃跑,他有的是時間試探他,将這個用軀殼僞裝的人的心剖開,明明白白而又徹底地袒露在他面前。要讓他除了蔑視和漠然外有別的神情,就像征服一頭野獸,即使亞倫看上去和這個完全相反。
“亞倫。”萊恩看着他坐在床上,低垂着頭,穿着他那身有些寬大的,深藍的睡袍,耀眼而柔軟的發垂在耳尖,微微勾起。他聽到萊恩叫他,感覺到了他的靠近,只是蜷了蜷腳趾,有向後靠的趨勢。
萊恩将将氣全部吐在他耳尖,看亞倫敏感地縮脖子,卻又被他環住脖頸,不容拒絕:“睡一覺吧。”
萊恩沒有看亞倫的反應便走了。他看了看表,這奢侈的玩意在地下集市裏永不過時。還在只過了三分鐘。
亞倫呆呆地沒有任何回應,半晌他突然向後仰,像在抗拒什麽,又覺得愚蠢似的慢慢縮了回來。
萊恩空閑時從儲物室裏搬出了一個墊子,并沒有花費很大力氣,因為這是可以拼裝折疊的類型,唐尼總是會進口一些奇怪的東西。在他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這個軟墊便被運進了家門,她看起來打算用它好好休息一下,可惜這柔軟的家具并沒有讓她熬過被肺痨填滿的冬天。
他把亞倫從卧室抱出來,将他放到大廳的這個軟墊上。他想美麗的艾麗梅之所以沉迷于此,就是因為這可愛的物事比平常床墊要厚重柔軟,他将帶着好奇和警惕表情的亞倫放上去的時候軟墊向下凹陷了許多,等他全部放手,亞倫就陷了進去,他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萊恩的胳膊,另一只手撐在墊子上,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這裏正對着半開的窗戶,外面是前院的花叢,陽光在茂密生長的枝葉中透進來。沒有人會在路過時越過重重植物向一個看上去廢棄很久的屋子觀望,這至少比二樓的房間要安全。
“卧房應該打掃了。”或許亞倫并沒有制造任何垃圾,他明白,但萊恩這樣開口了,亞倫看着窗外的陽光,沒有反駁。
天知道他為什麽要做這麽毫無意義的事,萊恩覺得這樣他至少不必每天沉着臉,這會讓自己的效率和活力提高一些,至少對于那些地下集市裏的人,萊恩是希望他們能時刻活躍一些,創造更多豐厚的價值。
亞倫一開始對這樣軟綿綿的東西顯然毫無好感,但萊恩過了幾天來看,就發現到了早晨,即便還有些不舒服,他也會先萊恩一步躺在軟墊上。有時候萊恩從樓梯上下來,從側面只能看到紅色的,像火苗一樣的頭發,這時候萊恩會忍不住笑出來,因為看起來亞倫就像被墊子吃進去了一樣。
萊恩管得漸漸少了的時候,亞倫索性整天躺在軟墊上,自己去原來的卧房裏取了被子蓋着,晚上也不回去。
萊恩覺得這樣不行,因為他也很喜歡這個墊子,能為他白天的小憩提供必要的條件。但亞倫躺在上面,他就不好強行把他趕下來,哪怕他知道不用一句話,亞倫領會了也會乖乖回到床上,看個不看這個區域一眼的。
但萊恩覺得這樣不道德,畢竟當初把他放上去的也是自己,況且他似乎真的很喜歡這個墊床。
于是這個房子的主人,這個墊子的主人,只能可憐地等着亞倫睡着,然後輕手輕腳,做賊似的偷偷躺在另一頭,還得避免動作太大吵醒他。好在亞倫醒得晚,萊恩一般能先于他起來。
他從前從未近距離接觸過亞倫,他看上去睡不好,總是蜷着身體,緊緊皺着眉,有時會大汗淋漓地做噩夢,發出不知所謂的聲音。他做噩夢的時候會罵人,萊恩很少聽見他清醒的時候甚至抱怨過任何人,于是夢裏的他顯得愈發不安。萊恩被他吵得不行,只能伸過手去拍了拍他的背,第一次做發現有成效,到後來萊恩已經養成了習慣。
亞倫這次夢得太深,他感覺到自己在下墜,這或許是因為那個滿是棉花的墊子的緣故,亞倫在夢裏罵了一句該死,他隐隐預感到下墜後有什麽,卻也只能徒勞地掙紮,但是拜托,他實在是不想看到過去的任何人和事。過去能深刻入夢的事,都是不堪的,惡心的,令他恐懼和絕望的泥沼。
亞倫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總之就是有外力在反向拉扯。他猛地坐起,卻又不穩地摔了回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依稀的蟲鳴聲從月光裏傳來。亞倫緩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旁邊傳來的平穩的呼吸聲又讓他吓了一跳,亞倫幾乎是迅猛地退到盡頭。萊恩似乎醒了,亞倫不知說什麽好,看上去是他占用了這個軟墊,畢竟他并沒有獲得晚上的許可。但萊恩也不該在這裏,他很顯然有自己的卧室……亞倫看到萊恩伸過手來,有些慌張地向後貼緊了牆。
萊恩的手停在半空,他輕輕落下,拍了拍亞倫的肩膀,帶着安撫似的。或許是亞倫并沒有什麽反應,萊恩覺得他睡穩了,就将手縮了回去——夜晚還是有些涼的。
亞倫愣愣地看了他很久,月光下萊恩閉着眼,與他原來躺着的位置隔着一定距離。剛才的觸碰帶着禮貌和安撫,就像是對一個做噩夢的人予以舉手之勞。
亞倫猶豫地又看了他一眼,朝萊恩那邊挪了一點,躺回了原來的位置,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