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縷陽光照進卧窗萊恩就醒了。
經過必要的洗漱,萊恩烘烤完面包才想起閣樓裏有個人。他推開門,閣樓空間本就狹小,那人還能緊緊靠在牆角,顯得十分空曠。他覺得沒有清理十分抱歉,在這種環境裏任何傷口都容易感染。那件外衣還搭在肩上,天知道,萊恩想,這外衣從前是什麽顏色。
他帶來衣櫃中不用的襯衫,對方的尺碼于自己顯然更大,他挑揀了有一段時間。最後只能從寬大的睡衣裏找到合身的。索性在身高上兩人差不多,否則萊恩就真想讓他幹脆就光着身子了。
“你叫什麽?”萊恩拉開他的外衣,這人早就醒了,輕微地掙了一下。萊恩按住他的手腳,将衣服套上了。
“褲子自己來。”他扔給了他。
身後是窸窣的聲響,萊恩在紙上寫好了一天的事務。他回頭仔細打量了這人,垂在額前有些長了的紅色頭發,綠色的貓一樣的眼睛,他警惕地看着萊恩,從沒有一刻卸下過防備。他比從來沒有接受過訓練的萊恩強壯不少,微屈着腿,手不自然垂在地上。
“……亞倫·德裏克。”
隔了好一陣,萊恩才聽到這樣一句話。他的聲音太啞了,幾乎讓他吓了一跳,
亞倫一直坐在地上,萊恩本想讓他起來,但轉念又意識到這并非是他自己不想起。萊恩比劃了一下,看上去自己也不能扶他起來,便走回卧房拿了一管治療外傷的藥膏。
亞倫并不是完全順從,萊恩靠近時他戒備地後退,一直退到了牆邊。眼神就像出鞘的刀劍,齒關在打着顫。萊恩算着時間,不打算與他久耗,将他翻過去,背對着他,亞倫悶哼一聲,不斷掙紮着。萊恩用雙膝壓住他不安分的腿腳,沾了藥膏塗抹在那紅腫的傷處。
藥膏很涼,亞倫遏制不住地顫抖,他看上去很驚訝,竟忘記了掙紮。萊恩看到他的雙腿內側已經慘不忍睹,慢慢都是青紫的掐痕,鞭痕,甚至有咬痕。大腿,腹部,臀部都是被侵犯的痕跡,查爾斯顯然努力做過清洗,但有些痕跡太重,怎麽也無法抹去。
亞倫不斷亂動,他很努力地想要遮掩。萊恩煩不勝煩:“我見過很多人……”
他忽然頓住了,亞倫也停下了。他的确見過很多人,人們即使在戰争中也能玩出不同的花樣來,雖然這有些像默認他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的确是,即便他從不會和他們做一樣的事,但無可否認他是那個袖手旁觀的人。亞倫顯然也明白了,他停止了掙紮,眼裏的光也慢慢熄滅,沉默地伏在地上。
“我自己來。”他說。萊恩幾乎要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倨傲,不知從何而來的底氣,匍匐的奴隸站在了高處對他的主人宣告着不屑和輕蔑。但萊恩的确被刺了一下。
亞倫接過藥膏後就沒有看他,也沒有說過話,他沉默地塗抹傷口,重視自己身上斑駁的屈辱。
但有些地方他夠不到,亞倫索性放下了。萊恩看了看表,嘆了一口氣:“我來。”他不想等他的拒絕,拿起藥膏便往亞倫夠不到的方向蘸去,萊恩看着自己的手對比,才發現亞倫的皮膚有些小麥膚色,和米切爾當初的化妝品一個顏色,而萊恩不過誇了一句好看,她就再沒有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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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恩很精細,也很照顧地放輕了力氣,他面上是輕浮了些,認真做事卻完美到了可怕的地步,而除卻一些無謂的感情他對任何事都是認真的。亞倫只在初挨到他冰涼的手指的時候顫抖了一下,此後幾乎沒有感覺到痛楚。
“面包在桌上,刀叉也有,用完放回廚房清洗機裏。”萊恩看着他這樣,忽然啧了一聲,意識到對方站不起來。亞倫依然沉默,像在用行動示意他可以呆在這裏,并且不吃。
萊恩揉了揉額頭。下這旋梯的時間太長了,他就近從廚房裏拿了幾片幹澀的面包,因為沒有烘烤還泛着麥香,倒了杯牛奶,一并擺在亞倫面前。他看上去太頹靡了,萊恩總是覺得如果不喂他些什麽,回來将會看到一具死屍,為了節省處理屍體和申請墳墓的時間,萊恩決定還是要将他喂飽。
亞倫和他看到的其他人不一樣,從那裏出來的人,不是麻木了,便是一心求死。亞倫看上去的确一心求死,但他又有自己的意識和判斷,像是強撐了一口氣吊在這裏。萊恩自以為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卻在亞倫這裏遇了阻——他完全不懂他在想什麽。
查爾斯看上去榮光滿面,萊恩的賞臉讓他一下在社交圈打出了名氣,往常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敢小瞧他了。萊恩卻見他就避着走,他實在不想再接人了,還需要委婉地點醒查爾斯,以示他并不是欲求不滿閑得無聊的那類人,也從來沒有踏足過愛麗的黑店裏。
“五十地下幣起資,貝利爾會義務提供必要的遮掩和保護,請确認加入,若有背叛,家族也将追殺到底。”萊恩看着源源不斷湧來的人皺眉,這幾年該死的戰争讓所有人都不是很好過,的确,但也不是非得在地下集市混日子不可,萊恩有些煩躁,這樣的話目标就有些大了,容易被聯軍發現。他需要限制一下範圍。
當以往只要一個約契就可以辦成的事突然需要通過舉薦和審核,有些人自然會有意見。但本就在地下集市裏的人有持無恐,對此沒有異議,而大多數情況下萊恩只要傾聽他們的意見就可以了。他沒必要解釋原因,萊恩出生于貝利爾家族,是這規則的制定者,而非負責人。
“萊恩。”來人吹了個口哨,将軍帽一揚,露出淡金的頭發來,諾頓和他的父親簡直大相徑庭,幾乎所有聯軍駐地的人都聽過諾蘭上校的威名,但諾頓,他天賦的确出衆,只是表現得像個地下集市的混子。或許也是他在這裏受歡迎的原因,萊恩點了根煙:“諾頓。”他點了點頭。
諾頓看上去很痛心:“堂堂地下集市總雇主,貝利爾家族的接班人,駐地有名美男子,竟然染上了這樣的壞習慣。”
“去你的,諾頓,平常酒也沒少蹭吧。”萊恩吐出煙來,他眯着眼,看上去并不享受,卻也不排斥,“我的名字沒有那麽長。”
諾頓坐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米切爾小姐可是傷心透頂,在風傳你收了個愛麗的商品後。”
萊恩搖頭:“關她什麽事?”他又說,“我會派人盯着她,你也別松懈,聯軍最近風聲緊。”
諾頓也搖頭:“或許吧,我們是一條船的人。”
煙還在他們之間彌漫,諾頓聞到了淡淡的煙草香,這地方沒有雪茄,不然這家夥早拿上了,有錢人不在乎抽什麽,只在乎抽了多少錢。他聽到萊恩有些微啞的聲音隔着煙傳來:“如果我想,也可以不是。”
諾頓聳了聳肩:“別這麽無情。”他從萊恩的衣前口袋裏抽出煙來,用便攜打火機點了:“娘的,說是機器時代,怎麽感覺生活還這麽原始。”
萊恩揚眉:“打仗的時候給你蛋糕吃?指望正規配給的話你連米切爾都不如。”
諾頓還沒點着那煙,就往旁邊一衰:“別提那些狗!真是沒有人權,就算要打機器人,也別先滅了人類自己吧!靠着早年的軍銜就真以為自己是上帝了?”
萊恩好脾氣地将那煙撿起來,扔進旁邊處理機裏面,他擦了擦手:“每一層管理都有自己的體系,特種兵制度建立了十幾年,軍人不夠才去平民家裏找,到現在不是還沒有倒塌?時代不同,需要不同,打仗需要凝心聚氣,就勢必要強權者,你不是在對抗一個制度,而是在對抗一個時代。”
諾頓擺了擺手:“你總是這樣說,又不是你在軍隊裏,也不是你遭受了歧視。”
萊恩頓住了,他沉默了很久,諾頓也戛然而止,隔了許久,萊恩才開口:“對,的确不是。”他紫色的眼裏有些怒意,這對在一個生意場裏打交道的人是極為罕有的情緒,“因為我不能。”
諾頓沉默了:“抱歉,是我無禮。”
“這次軍火是國家配給,審核也變嚴了。”萊恩語氣緩和下來,仿佛他根本沒有動怒,諾頓又看到了平常溫和,彬彬有禮的萊恩,這讓他好歹松了口氣,“談談正事,怎麽私運出來吧。”
“國家審核換了人手,不熟悉,也不是組織上的,所以供應可能要延誤一兩個月。”諾頓說。
萊恩看上去很不滿意,但他還是微微笑着:“恕我直言,一……兩個月?等到特種兵下一波人流回歸和邊區駐地能源供應削減,我們的客戶可能會很着急。”
沒辦法,特種兵就是一幫惹是生非的種,駐地的居民都對他們深惡痛絕,加之最近入冬,各地能源需要公平配給,但邊區實在有些顧不上,邊防電網和警務設備雖然沒有改變,但民衆都人心惶惶,對地下集市的軍備需求也增量了。
“該死,萊恩。”諾頓看上去也不想讓步,“你不知道在軍隊換個人是多艱難的事,之前的人手都是好不容易請示來的,司令官那個老滑頭随時都可能會發現……”
萊恩用手比了個暫停:“別人如何我不管,供給軍備是你們的事,這毫無疑問。”他看向諾頓,煙已經燃盡了,紫色的眼鏡清冽而銳利,“如果還有意外情況,我不得不重新評估你們的合作價值。”
他手裏還有一杯紅茶,這讓人迷惑,萊恩先生好像永遠也閑不下來:“誠信交易,也好在那時……讓我也提供充足支持,禮尚往來向來是個好習慣,諾頓……下士。”
諾頓看上去有些難堪,不過他顯然習慣了,當務之急是搞來萊恩要的軍備,他不是組織的中流,這種事情需要上報,于是諾頓匆匆走了,完全沒有他來的時候那麽興味盎然。
萊恩靠在沙發上,慵懶地舒展四肢,又是這種占據絕對優勢的談判。諾頓顯然不是個很好的談判員,萊恩的銀匙在瓷杯裏打轉,擡眼瞥到了一個身影。
“怎麽出來了?”他低頭品着茶,老實說他并不是很喜歡這種假把式,大口灌從別的駐地裏運來的伏特加才是他的本色。萊恩将領帶往旁邊一扔,這個上午至少沒什麽事了,“聽到了多少?”
亞倫沒有想過他會注意到他,于是他遲疑了很久,但既然注意到了,應該也能猜到:“……後半段,賣軍火。”
萊恩突然擡頭看他,亞倫在二樓的階梯口,他看上去行動很不便,萊恩的眼睛眯着,像一只狐貍:“怎麽看?”
亞倫沒有回答,萊恩站起來,沿着旋梯走到他身邊,亞倫雖然看上去比他壯些——或許是訓練的結果,但萊恩的确比他高,這次是近距離比對。他看到亞倫眼神似乎在躲閃,攤開手了然道:“你覺得這是錯的。”
“軍隊的……”亞倫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很沙啞。
“你知道他是個軍人,即使并沒有制服,你明白軍火只有軍隊能供應,并且維護那個搖搖欲墜的聯軍最後一絲體面。”萊恩看亞倫很想反駁,但他沒有給他機會。萊恩靠在他的耳邊,“你身份不簡單,并且不是改造人。”萊恩出手揉捏他的臀部,看他疼痛的眼神,“或許是個體面人,但現在誰在乎?”他的眼底的輕蔑一定再也掩飾不住了,要最後一擊,把他朝嘲諷裏,骨子裏的最後一絲倔強擊垮,“你又能怎樣呢?”
亞倫想反駁,萊恩看出來了,他很想反駁,但他張了嘴又閉上,紅發垂在額前,細碎的,遮住了他的眼睛,像是一團棉花一樣。萊恩心底又起了一絲不忍,他抱起他,這才感覺到亞倫在輕微地顫抖。或許剛才能從閣樓裏出來到這裏,就是他的極限了。
他出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