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日諾頓又上門了,他最近出奇的勤快。“萊恩,炮是沒法供應了,只有一些換代遺漏的槍支,只能算我們走運——沙利特沒有全銷毀,他還是會做生意的——槍彈都完備,槍膛也是新的,可以嗎?”
萊恩手裏是地下集市總收入,還有必要的稅和保護費,他皺眉看着諾頓:“駐地裏誰需要炮火?槍支性能你們的人心裏沒數?”
言外之意就是質問諾頓為什麽老往跟前湊了,他騰出時間不是來聽廢話的:“要做什麽?五分鐘以後集市交易日開始,我需要人手去維持秩序,所以需要和那德爾商量價格,不是來和你虛耗的,諾頓!”
萊恩很少發怒,但這幾日他的煩躁卻越發掩飾不住,諾頓也被吓了一跳:“嘿,歇歇,老兄。好吧……組織上問我……最近不是收了一個那什麽……問你有沒有……”
萊恩這次徹底忍不住了,他将賬目往桌上重重一拍:“該死的,諾頓!我麻煩不夠多嗎?剛安置好了又來一個……貝利爾家不是開旅館的!”
諾頓又被吓了一跳,他點點頭:“安置好了……那就行,那就好,我該走了,萊恩先生,期待與您下一次會面将是愉快的。”說完他立馬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撿起他随手扔的軍帽往外快步走去,萊恩懷疑他最後用上了小跑。
萊恩揉了揉眉心。他的怒氣漸漸平複了,覺得有些不對。諾頓雖然在交涉上愚鈍,但處理事情是個聰明人,向來利索,否則也不會派他來和自己聯絡了。
他走上旋梯,剛才的動靜似乎并沒有把裏面的人吵醒。萊恩沒有貿然打開房門,他的禮節和脾氣從來都是成雙成對的。
他不知道為什麽亞倫回到了卧室裏,或許是膩了軟墊,誰知道呢?萊恩自覺做得滴水不漏,亞倫是不可能發現的。
“亞倫,亞倫。”他扣了扣門,沒有人應聲,或許是睡熟了。
萊恩想了想,離開了。
集市交易日是在星期日,萊恩這回不是舞會上的主角了,雖然只有他想,他也會是。萊恩用一個下午記牢了名單上的所有人和他們應該交付的錢款。那德爾的人不只是用來維護秩序,還是來摁住那些不願交稅的無賴。“怎麽?一個家族還想代替政府了嗎!”
想,在交稅上,也能。
貝利爾家族從前是自己培養人手,但是現在只剩下萊恩一個人,顯得有些單薄,他也沒法在管帳和監視的同時還訓練軍隊,更何況他自己還沒有參加過軍隊。
“切,毛頭小子,估計遲早會被那德爾踩掉。”上回走的人是這麽說的,當時舞會上所有人都安靜了,後來他是怎麽處理來着?好像是讓諾頓聯系軍隊裏的人,把他那個在服役的,名聲顯然繼承了他父親的兒子在戰場上偷偷處理掉了。為了讓這個看上去不像一場意外,萊恩還很貼心地将他的頭顱郵寄給了他的父親。
貝利爾家,除卻非常時刻,還是十分體貼熱情的。
Advertisement
那德爾……萊恩有些頭疼,他是重要的合作夥伴,是非常有為的後起之秀,和貝利爾家百年歷史比起來的确是後起,要是沒有這麽野心勃勃就好了。
“萊恩。”那德爾來了,他有四十多歲,卻不怎麽顯老,頭發梳在後頭,眼前搭着眼睛,倒顯得十分有禮,“聽說你最近收了個玩具。”
萊恩咋舌,的确再光鮮的外表也無法掩蓋一個人的本質。那德爾本就是邊區駐地裏出來的,起步合作夥伴就是特種兵裏的混混,只不過他自己沒有資格,這才在普通上不去下不來的軍銜外又發展了自己的副業。
這種人什麽都沒有,白手起家的才是敢拿命去拼的,聯軍也不敢給他配姑娘,萊恩聽說之前安排過,算是出生時的慣例,後來那德爾親自上門,将那姑娘手腕擰斷了。
瘋子。
萊恩不想惹這種人,那德爾是需要被立即除去的。毫無疑問,如果他被逮捕了,那麽這個地下集市被供出去只是他的心情問題。
他添了酒,和那德爾碰了杯:“不過添個樂子。”
那德爾的手在他臉上摸過,帶着戰場的粗糙,放肆而又油滑。萊恩微微向後仰,避開了這大庭廣衆之下帶着蔑視和侵略意味的撫摸:“從前倒是沒聽說萊恩·貝利爾會有這樣的私欲,記得我每一次邀約都被貝利爾先生以各種巧妙的說辭擋回去了。”那德爾看上去絲毫沒有諷刺意味,但每個字都咄咄逼人,“不知下次貝利爾先生能否從他的男寵身上湊出空來,賞臉給小人一個滿意的答複呢?”
果真麻煩,萊恩現在就想狠狠地揍查爾斯一頓,把他的鼻子打斷。“時間安排沖突而已,若是那德爾先生恰好選準了時間,萊恩自然傾力招待。”
“我太不幸了,每次似乎都撞上貝利爾先生忙活的時間。”
“确實遺憾,如果集市事務不緊急,我會親自通知那德爾先生的。”
那德爾眯着眼睛看萊恩,他的眼睛上挑,比他戴着的眼睛要嚣張得多,他笑着攤了攤手:“靜候佳音。”
“到時帶上愛寵一起,讓所有人明白那德爾先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那德爾吹了聲口哨。
“一定。”萊恩應得不痛不癢。
對付這種人就需要這樣,讓他的拳頭都打在棉花裏。
“對了,萊恩。”那德爾的稱呼忽然變得親密,萊恩起了警覺,他稍微後仰,聽見那德爾有些調笑意味地說:“即便男人在懷也不要縱欲過度,軍隊裏出來的背景都不幹淨。”
萊恩愣了一下,他勾了勾唇角:“多謝提醒,那德爾先生。”
說不警覺是不可能的,但即便萊恩如何留心,亞倫好像每天也只是按時起床,拿廚房的三餐回到卧室,然後送回來,然後繼續睡覺。他比人們所說的改造人還要像個機器人,看上去完全沒有什麽特殊的喜好,也沒對什麽透露出一星半點的興趣。
萊恩将閣樓裏的書取出來,他接受過駐地的早期教育——他看得懂那些書,因此不是聯軍在五周歲挑選的特種兵——但顯然他只是草草翻了幾頁,萊恩懷疑他只是能認出來裏面寫了什麽,至于內容一概忽略了。
他不可能傳信,連紙卷在如今都十分稀少,除非是廁紙,用最劣質的材料合成,沒有筆能在上頭寫字的。
亞倫似乎感覺到了萊恩的警惕,又或許僅僅是覺得他最近格外留意自己,于是出那間卧室的時間更少了,有時候連午餐也不想取。
“亞倫。”萊恩放下手頭的工作,想着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再充任一個集市法官的職務去調解那些看上去幾句話就能解決的糾紛了。他敲了敲門,裏面依然沒有人回應。
“我進門了,亞倫。”萊恩敲了三下,仍然沒有回話,看上去裏面的人默認了。
亞倫還是緊緊埋在被子裏,萊恩坐在一旁椅子上,他的語氣顯然有些無奈:“告訴我吧,亞倫,從前你是做什麽的。”
萊恩覺得自己有些蠢了,哪怕是付錢向人打聽消息看上去也比這樣來得有效。但亞倫這幾天的狀态讓萊恩覺得自己在養一頭生豬。哦,也是順便顧及他的精神狀态。但是他對他好奇,他很想知道他會怎麽述說自己的曾經。
亞倫沒有回話,萊恩将他的被子拉開,裏面換了身黑色睡衣,但仍舊穿得潦草,淩亂,好像他穿得很倉促。紅色的發亂成一團,碧綠的眼睜開了,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思考。等萊恩粗暴地掀開被子,他愣了一下,這才悠悠地,将那碧綠的眼睛轉向萊恩。
萊恩忽然想将他按倒,想看他驚慌失措,不過這種念頭只發生在一瞬間,很快他就覺得是腦袋抽筋了:“說說吧,亞倫。”只要不是長篇大論的訴苦,萊恩堅信自己一定能聽完。
“……或許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萊恩說完自己都忍不住挑了挑眉,但他看到亞倫轉過頭來,用明顯不信的眼神看着萊恩,他似乎确實在努力思考。
“一個士兵……”亞倫嗓子很幹,很顯然,他也縮減了每天喝水的量。吐字也不是很清晰,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自如地交談了。
萊恩覺得自己的想法顯然是錯誤的,他為什麽指望一個沒受過嚴刑拷打的人主動袒露什麽。亞倫的眼神實在無辜,他确實不懂萊恩到底想聽到什麽答案。
“好……好,一個士兵,我知道這或許有些強人所難。”萊恩深吸一口氣,“那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麽……被以為是個改造人,或者,怎麽淪落到這種境地來的。”
亞倫睜大了眼睛,他警惕又陌生地看着萊恩,好像看着一個在禁區外徘徊的野獸。
萊恩聲音緩和了些,換了個問題:“那在這之前,你在軍隊裏……”
亞倫聲音冷了:“一個士兵。”
萊恩知道不妙,亞倫敏感,如果在用這樣的态度試探下去,他們的交談應該會停留在這裏。這人軟硬不吃,威懾也無所顧忌——因為他根本什麽都沒有。
“一個士兵。”他重複了一遍,試圖讓他安心。萊恩伸出手,摸了摸他紅色的頭發,“一個可憐的士兵,好的,亞倫,別這麽緊繃着。”
“我從前可想去參加軍隊了,但是沒辦法。”萊恩無奈地聳了聳肩,他撩開垂在亞倫耳邊的,他自己的金色的頭發,“貝利爾家族需要繼承人,總有人參軍,該死,也總有人留下來收拾這裏的爛攤子。”
亞倫沒有往後退了,他向被子裏縮,沉默地聽着。萊恩的神情是真切的遺憾和痛惜:“我八歲的時候就應該應征了,但是父親前一天将哥哥送走了,我第二天才知道。”
從此,貝利爾家在聯軍的戶口裏只有一個孩子,他是去參軍的安德烈,而不是萊恩,不是那個漂亮的,獨特的,有着紫色眼睛的孩子萊恩,駐地裏的人收到了萊恩肺熱死去的消息,他被永遠鎖在了閣樓裏。
除了他,再沒有人會知道貝利爾家族的秘密。
“亞倫,我可真羨慕你。”萊恩說。
“……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訓練,訓練,打仗,然後再訓練。”亞倫突然開口,他碧綠的眼睛閉上了,帶着些許煩躁不安,“你不會喜歡的。”
“看書,睡覺,計算,看書,睡覺。”萊恩笑了,“你也不會喜歡的。”
亞倫沒有吭聲,萊恩繼續問道:“軍隊裏有很多人,閣樓裏可是一個都沒有。”
這話沒什麽說服力,所以他的表情不能演得過火,地下集市即便是個鬼也知道他萊恩沒什麽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或許……”亞倫沉默了長長一陣時間,萊恩覺得他想到很多要說的話,但最後他只是點了點頭。
有些疲倦,有些懷念:“他們很好。”
萊恩也同樣沉默了很長時間,不過原因可能不盡相同,他也在懷念,不過在懷念他流失的時間。
但亞倫看上去的确很不舒服,萊恩突然的坦白讓他覺得懷疑又怪異。于是萊恩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麽很高興認識你,亞倫。”
亞倫沒有回話。
但他點了點頭。
萊恩發現他有個習慣,就是在窗戶邊看着來往走過的人,即便這個卧房的窗戶出奇的狹窄,只能捕捉到行人的衣角和皮鞋,亞倫依舊樂此不彼。他現在無法出去,更無處可去,這間房子的其他房間根本就沒有興致去探索,最大的消遣就是窗子。
“請原諒,天明這個窗戶是要鎖起來的,讓盡量少的人知道這個房子裏住人。”萊恩拉下窗板,這個卧室頓時漆黑一片,“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廳中,那裏光線充足。”
萊恩轉頭發現亞倫已經躺回了床上,他看上去依然疲憊。
萊恩想了想,把窗簾拉開了,光灑了進來。他看到亞倫從被子裏探出腦袋,就着光眯了眯眼睛,又愣愣地看了萊恩一眼,最後轉過身去。
萊恩低聲笑了,走出了這間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