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姚蘇念雖然出洋歸國,習得不少新思想,但對婚配卻有獨具的觀念。
他的觀念是看透無數夫妻貌合神離而形成的,這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說來頗有些悲情。
他認為娶妻于他們這種官戶門第不過是一種權衡利弊的結盟,生兒育女是和父母乃至家族關系穩固的延展,便再沒有其它可利用的價值。
冬瓜湯的油葷熱氣氤氲了鏡片,他摘下慢慢擦拭,皺起眉頭微笑:“父親希望我和竹筠......”
姚太太打斷他的話,嗓音突兀的高亢起來:“不要管你父親,我只問你,看中了哪家小姐?”
姚蘇念仍就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溫聲說着:“貝蒂是混血女郎,作風洋派,頭腦簡單,與我事業諸多不補。聶美娟家底深厚,如今雖敗落卻聲名在外,但其父身背舊案,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日後生出事端,恐要被其牽連;也只有竹筠,較為适合。父親的考慮并無錯。”
他母親不滿道:“我讓你挑媳婦,你扯這些沒用的做啥!”
“這是沒用麽!”姚蘇念笑着重戴上眼鏡,這才發現她燙了鬈發,剪得實在短,圓圓圈圈堆積在頭頂,她的臉本就小且圓肥,此時愈發顯得像個球。他問:“母親怎不梳髻了?”姚太太擡手摸弄發腳,紮的脖頸癢絲絲,嗓音帶些煩氣兒:“上海太太們都燙頭,我這是入鄉随俗了!怎麽?不好看?”
姚蘇念不願觸她的逆麟:“大概還不習慣罷!”
“看着看着就習慣了。”姚太太面無表情道:“照聶太太發型做的,你父親說不錯!”
“聶太太?美娟姆媽?”姚蘇念腦裏浮現出一個婦人的輪廓,雲鬓堆鴉,雪膚花容,漸次清晰,止于柔媚,他沒再多做評價。
男人的品味總是驚人的一致,但他也不會貶低自己的母親。
姚太太道:“竹筠倒是好姑娘,但她姆媽我死活瞧不上。”微頓後說:“我再托李太太相看旁的小姐,總有合适的。”
姚蘇念未待說話,就聽小翠隔着簾子報:“趙太太來了。”
趙太太進房笑道:“你們還在吃晚飯呢,我實在冒失!待會再來,待會再來!”作勢轉身要走。
姚太太叫住她:“哪有那麽多規矩!”看她腋下挾着牛皮紙袋子,隐隐露出一抹紅來,又問:“這是甚麽?”
趙太太走過來挨她身邊坐了,揭開袋口,掏出一塊紅彤彤錦綢制的枕面兒,一面笑道:“竹筠逛城豫園時買的,還說由城隍廟高僧開過光,夫妻頭碰頭睡在上面,恩愛如新婚!”有意無意瞟掃蘇念一眼,他靠在椅背上,兩手抱在頭頸後,面朝天花板,觑着眼,不知再想甚麽,似乎并沒再聽她們說話。
姚太太揪住兩角攤晾開來看,枕面繡的是鴛鴦戲水圖,微笑道:“現今的和尚真是甚麽都敢開光,連枕面也不放過。”
趙太太道:“圖個吉利!賣這枕面兒的夥計說可靈驗,有幾對小年輕買回去,沒多久帶着禮來感謝他!”
“這是為什麽?”
趙太太湊近她耳朵,還用手虛遮住嘴,咕哝着說:“枕在上面沒幾趟,就懷上了!”
“喛喲!”姚太太低呼。
姚蘇念聽見她倆吃吃的笑聲,暗忖這世間最難搞懂的就是女人,背地裏百般嫌惡,當面卻親熱如姐妹,都有媲美電影明星的演技。
倆人笑了會兒,姚太太道:“這留着給竹筠當嫁妝!”
趙太太搖頭:“她急甚麽!這是送給你的。”
“我大把的年紀還枕這個?”姚太太表情微妙:“被劉媽她們撞見,要笑話死我了。”
“你別老古板,上趟子去馬太太家搓麻将,用衛生間要穿過她的卧房,唉喲,圍床用的是大紅帳子,枕邊擱着不求人.......”
“這都能被你瞧見?”姚太太抿嘴輕笑:“你也詭心計,扒着人家帳子偷看,就沒被當場活捉麽?我要告訴她......”
“我一片好心開導你,你卻當成驢肝肺。”趙太太自嘲道:“我是沒男人回來,否則就自個留下用。”
“我知你是好意.......”姚太太指尖摩挲着鴛鴦密縫的針腳:“先生要嘲笑我老不羞了。”
趙太太喛一聲:“姚先生甚麽世面沒見過!還計較這個!”
姚太太臉色微愠,低頭掩飾了過去。
燈光正打照在紅枕面上,姚蘇念看着那兩只羽翼絢彩的交頸鴛鴦,他想起林曉雲曾說過,夫妻都會用這樣的枕面兒,每日裏并頭睡,頭油、汗漬、口水無可避免,洗了再枕,枕了再洗,很快褪色了,舊了,男人在外留戀不歸,女人開始獨自枕它,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女人把自己睡成了枕上的鴛鴦,她還留戀着曾經那抹鮮麗,其實男人早就不在意了。
火車緩緩駛出上海,天邊一抹紅光很快被洶湧雲浪吞沒,一大塊玻璃窗泛起漆黑,因有汽油燈昏黃的光線,映出桂巧秀氣的側臉和起伏的身段。當然不止她一個,還有走動的姆媽,擠來擠去的乘客,都在她靜止的影子裏憧憧。她母親終于在她身邊坐定,手裏拎着一袋五香豆、一盒粽子糖,嘀咕着抱怨:“火車上價钿是貴,早曉得不買了。”雖是這般說,到底還是買了。
車莫名又停駐,是個極小的站,有人上有人下,有婦人在站臺叫賣大肉粽子,她問桂巧:“餓不餓?”桂巧搖頭:“晌午吃撐了。”想了一想說:“表姐把你給的錢一頓都吃完了還不夠!”她母親沒有理會,撐開窗朝那婦人招手,要一個大肉粽子,兩人好一番讨價還價,都不肯退讓,直到火車開始鳴笛,有站管來驅攆,婦人最終妥協下來。
她母親剝着黏稠的粽葉,忽然問道:“可有哪位少爺看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