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美娟懶得用小刀削,只抓着顆荸荠一點點剝皮,一面朝聶雲藩瞟眼笑:“阿爹露餡了!黃花魚哪是随便釣釣的?還這麽大兩條!”
聶雲藩也笑,沒有否認的意味。美娟接着問:“你不是說往金山多待兩日麽?沒去?”
聶雲藩和雪花堂的清倌人張玉卿這些日打得火熱,原想拔個頭籌,禮金都備好,今擺席後要帶她往金山白相(1),哪想她媽媽坐地起價,突然要再加兩條小黃魚,他哪裏有,那媽媽當場翻臉,領着人就走了,他也只得掃興回府,路過菜市場,索性買兩條大黃魚來吃、以洩私憤。
“懶得去!以在啥天色,深秋!海邊風大,吹進骨頭縫裏關節疼。”他懶洋洋地喝茶。
美娟總算剝好荸荠,剝的破破爛爛的,指甲也腫痛,皺起眉道:“姚少爺要帶我去國際飯店吃西菜!”
“你們噶要好了?”聶雲藩很是驚喜:“你要攀上他,這輩子榮華富貴不用再愁銅钿,我們也跟着沾沾光!”
美娟一撇嘴兒:“馬小姐她們嫌鄙我窮!”
聶雲藩不以為然:“窮又哪能!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姚家以在雖有錢有勢,但家底淺。我們以在雖大不比從前,卻也是幾朝高門望族,正可謂名利雙收,姚家若有遠見,和我們結親最為恰當。”美娟聽得很中下懷,扯着他的胳臂笑道:“去國際飯店不好寒碜,阿爹給我錢、做一件新旗袍!”
聶雲藩最怕人跟他談錢,推脫道:“問你阿娘去讨!”
“以為我沒讨麽!”美娟悶悶不樂:“阿娘不給,盡在那指桑罵槐,傷人心!”她又道:“阿爹你的錢呢?”
聶雲藩笑了:“你別惦記我手頭裏,你曉得我有一花兩,還背着債哩!”
美娟出主意:“三姨奶奶有錢!”
“別提她!”聶雲藩鼻息冷嗤一聲:“她對我甚麽都百依百順的,就是把錢看得比眼烏子(2)還牢,往昔辰光還用過她兩趟錢,整日節(3)加息追讨,以在更不要想了。”
美娟嘆口長氣:“姆媽一定不肯給,她連油豆腐線粉湯都不肯買。”
聶雲藩默了默,壓低嗓音說:“勿要聽你姆媽哭窮,伊有的是銅钿!就舍不得拿出來用。”
“真的?”
“她帶來的妝奁相當豐厚,你是不曉她娘家當年怎樣的有錢,說其白玉為堂金作馬也不為過,否則我會娶她個.......”破爛貨!他把這三字混着茶水咽下,皺着眉微笑:“可惜大舅爺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把祖業都敗光了。”又小聲說:“你姆媽把她值錢的......不曉藏哪了!”
美娟擡眼看他,似不解此話何意的表情,聶雲藩模糊道:“我都找遍了,你比我聰明,你再找找。”
美娟盯向清水裏的荸荠肉,沒吭聲兒,心思卻活了。
姚太太待傭仆擺好晚飯,命劉媽去叫少爺,稍過片刻,姚蘇念眉眼惺忪過來,姚太太沉着臉吩咐小翠:“打盆熱水來給少爺洗臉。”小翠知趣的去擰了熱毛巾來。
姚蘇念擦着手臉,一面問:“就我們倆個?父親呢?”
姚太太給他盛米飯,語氣板板地:“範秘書說他往南京去了!”
姚蘇念只道:“我不餓。”他瞟兩眼菜色:“這甚麽湯?給我一碗就好!”
姚太太突然生起氣來,把手裏碗一頓:“不吃算了,湯也別喝,你用不着敷衍我,我還能看得見!”
姚蘇念笑道:“我晌午和幾朋友逛城隍廟,在樂圃廊吃撐了,沒旁的意思。”把毛巾遞給小翠,接過飯碗撥掉一半,還留一半:“我吃着陪你罷!”挾起一片醋溜黃魚到她碗裏:“你最愛吃的,瞧,這些年我都沒忘記!”
姚太太猝不及防地落下淚來。
姚蘇念讓劉媽等人出去,才問:“哭甚麽呢?”
姚太太還是流淚,嗚咽,怕被房外的傭仆聽去,她知道她們愛偷聽,或許會去講給趙太太換小費,所以她不敢大放悲聲,只把嘴裏的口水往喉嚨裏咽,咕嚕咕嚕像受傷的小獸在哀吼。
姚蘇念着急起來:“到底怎麽了?”
姚太太終究把情緒平複下來,她用帕子揩眼淚,鼻音濃重:“你爸爸他......外面有了女人。”
姚蘇念微愣,抿起嘴唇道:“我還以為......這不是早晚的事......你要學會接受。”
姚太太吃驚地仰起頭:“你說的還是人話嗎?你可是我的兒子!”
姚蘇念聳聳肩膀,不以為然地勸慰:“父親位高權重,手握大柄,又正值壯年,莫說電影明星交際花,就連名媛淑女都有求好之心,他沒像趙叔叔養小公館、生兒育女、已是好的。偶然在外面玩玩,母親就睜只眼閉只眼罷!”
姚太太神情怔忡,嗫嚅道:“你不了解你爸爸,他并不是随便玩玩的人......”
數年前見過一次他認真的樣子,終是合群之力将其鎮壓了,而如今,他“高山仰止”,沒誰能阻礙他,更沒誰能再幫她了。
姚蘇念倒覺母親杞人憂天:“你放心罷,父親憑生一向看重仕途官享,更珍惜名譽,是做不出寵妾滅妻之事的。”
遂岔開話題道:“改日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去樂圃廊吃些好的,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這是胡思亂想麽!姚太太心底一片茫然,但凡關乎風月,男人總是幫着男人的,哪怕是兒子和父親。
她半晌不作聲,忽然問起:“你今日和誰去的城隍廟?”
“竹筠、周樸生,貝蒂。”姚蘇念舀了兩勺火肉冬瓜湯泡飯吃,回道:“還有聶美娟和她表姐。”
姚太太思忖一下,就定下決心:“你這樣的年紀早該婚配娶妻,現時都有些晚了。”又問:“這幾個裏面,你最歡喜哪一位小姐?”
她想,兒子成家立業,一年半載誕下兒女,他或許就甘于現狀了罷!
注:1 玩 2、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