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桂巧深知自己當下的處境。
家道中落、是出了敗家子的緣故,鳳橋鎮祠堂內,林家祖上依然在遺像中正襟危坐,香熏煙燎中,還得接受鎮民畢恭畢敬地跪拜。
誰都不相信,她們過的日節已入不敷出,值價钿的好物都當空了,便宜貨掌櫃不收,還笑嘻嘻地:“林先生林太太幫我開玩笑麽!”
厚起臉皮去問鄰舍借錢,鄰舍擺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拿(1)勿要埋汰我。”各有小九九,借了還倒不還,讨是不讨,不如不借。
這種虛無的表面繁榮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鎖,箍緊他們的脖頸喘不過氣來。
大姐桂珠高不成低不就,被耽誤到二十五歲,才馬馬虎虎嫁了,姐夫小氣死摳,掙的錢都自己牢牢攥在手心,不肯掏出分毫,生怕被伊拿來補貼娘家。
妹妹桂珊尚小,爹爹外面還養了個私生子,也是個讨債鬼。
她到了适嫁之年,也有人來說媒,說來說去,不過是從一個窮家跳到另一個貧戶,一輩子為吃穿用度發愁,簡直煩透了。
她要嫁個家底豐厚的丈夫,來擺脫目前的窘境。
她的姆媽恰好也是這樣想,她把灰暗人生中最後的一線希望押在了桂巧身上,所以她将老着臉、受盡大女婿奚落讨來的一把錢都給了美娟,就想為二丫頭拼個機會。
桂巧思考過才回答:“有個叫周樸生的一直找我說話,還邀我下個禮拜五和他們去國際飯店吃西菜。”
她姆媽又驚又喜:“周先生家世如何?”
桂巧道:“他家開玻璃廠,在蘇州還有分廠!生意做的挺大。”又笑了笑:“他說我若下個禮拜失約,就來鎮上找我。”
“這樣看是對你有意思的。”她姆媽高興地剝開棕葉,有香味兒,現了被肉汁浸染成褐紅色的糯米團,低頭吃着,又問:“賣相(2)好麽?”
桂巧沉郁道:“一般性。”又道:“哪有兩邊都能落好呢!就算有,也輪不到我身上。”
“賣相好又不能當飯吃,你阿爹賣相好罷,又哪能?我們跟着活受罪!”她姆媽低聲抱怨,忽然咬到糯米團裏一塊肥肉,嗓子一噎,頓感油滋滋的膩心,皺起眉朝個身邊經過、手裏拎藤殼熱水瓶的男人喊:“這裏倒杯茶!”
那男人回轉過來,操着安徽口音道:“這位大姐,你要吃茶可以,但要講明,熱水瓶是我自己帶上車、不是公家的。”說完拔掉木塞,嘭竄出一股白氣,給她倒了一杯,飄着細碎的茶渣子,她姆媽嘗了嘗,苦澀的像喝草汁,胃裏愈發難受。
“喝茶不?”把杯子遞到她面前,桂巧搖頭,仍舊看着窗外,黑漆漆裏自己昏暗的面龐,逐漸變得模糊了,忽然聽到啪啪的大力拍打聲,一下子驚醒過來,不知甚麽時候進站了,火車停駐在站臺,三五背包袱的乘客走來走去,響聲是賣粽子的婦女發出的。南方的站臺似乎除了賣粽子,就想不出還能賣旁的,她們拿着一個紮實的粽子、貼在玻璃上給車內的人展示,一面握緊碩大的拳頭敲打着窗:“先生太太、小姐,買粽子麽?大肉粽子!”
就聽她姆媽氣憤道:“滾倷個青膀鹹鴨蛋!(3)”
姚太太坐在床上把報紙正反面都仔細看完了,如今的報紙也乏味,時政新聞她不感興趣,再就是電影明星戲伶或名媛富太的桃色新聞,她也不耐看,男女自殺的新聞也多,變着法兒死,跳大樓的不多,說摔死太難看,上吊的也減少,多是跳黃浦江、吞金、吞鴉片這些,有救回來的,有的直接死了。還有大版的各種廣告,香粉雪花膏美發霜等居多,誓要賺光女人兜裏的錢才罷休。她想了想,又翻到有桃色新聞那一面兒,難得每篇都看完,把附着的照片也細邊量,或許與姚謙偷情的那個女人,就隐密于其中,也未嘗可說。
她發現馮莎麗的豔聞似乎許久沒見報端了!這般一想心中惴惴,索性把報紙一扔,就要熄燈睡覺,忽然隐隐聽見哐當大門打開的聲音,接着是汽車碾壓青石板路的摩擦聲,好像還摁了喇叭一記,很短促,瞬間就安靜下來。她以為是蘇念,這些日仗着姚謙不在上海,整日早出晚歸不見蹤跡。
她想了想還是趿鞋下地,披件毛衣走出卧房,深秋的空氣清冷,站在廊上張望,遠見夜色裏過來倆人,身型高大,戴禮帽,一身風衣,腳步匆匆,愈走愈近,定睛細看,不由臉色微變,走來的竟然是姚謙。
與他一起的,還有範秘書,面色都很嚴肅。
“怎這麽晚回來!”她上前詢問。
姚謙看她一眼,只簡短道:“叫蘇念立刻來我書房。”語畢徑自踏臺階上樓,範秘書也僅朝她點了下頭,緊随而去。
劉媽和小翠睡眼惺松的從房裏出來,姚太太并不指使她們,她心底升起不祥的預感,若非大事,姚謙不會帶着範秘書、三更半夜要見蘇念,且方才他的神情很難看。
姚蘇念好半晌才不耐煩的打開門,皺起眉宇:“姆媽甚麽事?”
姚太太劈頭就道:“你父親剛回來,命你馬上去書房見他!範秘書也來了。你老實說,可是又闖禍了?”
姚蘇念先聽到姚謙回來已然吓醒,再聽要見他,耳畔如一聲雷炸響,母親這樣問,他道:“不曾闖過禍!你沒問他為何找我?”
“他會告訴我?”姚太太咬牙,擡眼觀他确實懵懂的樣子:“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快些穿好衣裳下來,別讓他等煩了。”
姚太太複又來到書房,他倆本在說話,見到她便止住,她佯裝不曉,只道:“蘇念洗把臉就過來。”
又微笑着問:“要吃夜點心麽?我叫人去準備!”
姚謙只要一杯咖啡,範秘書倒笑說:“離這邊不遠的路口有賣柴爿馄饨的,我想吃一碗。”
注:1、你,你們 2、外表 3、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