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英珍思慮了兩日,那晚她被一雙鞋逼得走投無路,一時脆弱接受下姚謙的饋贈。
她和他的愛情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想來真的可怕,時光如手掌裏緊攥的一捧沙,從指縫裏漏的悄無聲息,驀得恍然過來,她有夫有女兒,容顏褪去,滿身落魄;而他,有妻有子,位高權重,十分風光,這種雲泥之別令她胸口一陣泛堵。
當年短短數月的男歡女愛,她癡妄地以為會是一生一世。
她曾經恨過他,怨過他,希冀過他,絕望過他,但十八年啊,不是八年,她已經遺忘了,哪怕午夜夢回時,他的面貌也是模糊不清的。
直到在姚太太家與他重逢,一時都沒太認得出來。
她是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此時實在不需要因為一雙鞋子、而對他生起感恩戴德之心。
英珍在手提袋裏翻找出範秘書的名片,走到明間,見夏媽坐在窗前正納鞋底兒,她想退回去,倒顯得做賊心虛,更易引起猜疑,這宅裏的老婆子們很會多心,嘴還快。
夏媽看見她了,不經意地問:“太太給誰打電話?”
“趙太太!”她撥號打過去,很快被接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是誰,英珍壓低聲:“範秘書麽!”那人稱是,又問你是哪位。
英珍笑道:“我是聶太太,昨你給我鞋的那位。”聽他“哦”了一聲,嗓音很溫和:“可還合腳?”
英珍換個姿勢,背對着夏媽,接着說:“合腳的,怎好意思麻煩你破費呢,我必須要把錢還給你!”
聽他道:“你等一等。”她等着,那邊也不曉甚麽地方,有人在高談股市起伏,有人在罵掮客攪亂市場,還有咯咯笑聲,恍惚聽像馮莎麗的嗓音,忽然話筒被接起,範秘書微笑道:“你明天中午十二點、到法蘭西外灘的彙豐銀行門口等罷!不見不散。”說完就是嘟嘟聲,怕她反悔似的。
英珍挂掉電話,把一塊荼白撮穗繡碎花的帕子依舊搭在上面,略站了站,讓夏媽在那偷聽個只字片語胡亂猜測,不妨直接告訴她:“前趟去飯店跳舞,腳後跟被鞋子磨的血淋嗒滴,趙太太看不勿去,買了一雙鞋把我穿。”夏媽立即道:“那雙舊的送把我罷,我皮糙肉厚,經得起磨。”英珍笑道:“你穿不了,高跟鞋子容易崴腳。”
夏媽撇撇嘴,中指戴着頂針,把針往厚底裏用力戳:“還是這布鞋好穿、百搭!非要穿高跟鞋,這世道都被洋人搞壞了。”
英珍不和她辯,回到房裏開屜,把上次賣小黃魚(金條)的錢都拿出來,在那數着,忽聽有人進來,擡頭看是美娟,要掩已來不及。
美娟笑嘻嘻湊近過來:“姆媽在點銅钿呀!”英珍嗯一聲,慢慢又數一遍,美娟看着,開口道:“星期五,姚蘇念約我和趙竹筠幾個逛城隍廟,要買些松子糖和五香豆回來給你麽?”英珍曉得她說這體面話背後真意,未多話,點了幾張票子給她,美娟數數,不滿意也無法子。
星期五一早,聶雲藩命鳳鳴給他收拾箱子要往金山釣魚,且還得住兩晚,英珍坐在妝臺前往臉上搽粉,曉得他去鬼混,倒也希望他趕緊走,俗說無巧不成書,免得在銀行門前被他撞見,無端生出些事來。
美娟昨晚沒睡好,腫着眼皮慢吞吞吃羌餅,聽到外頭有小販在叫賣油豆腐線粉,讓阿春去買一碗來吃。
阿春身上沒錢,為難的看向英珍:“太太......要買麽?”
英珍湊近鏡子細細的描眉,不吭聲兒,美娟噘起嘴不高興,聶雲藩忘了拿大煙,回來正聽說,便朝她擠擠眼:“李媽買了小半鍋,你去跟老太太讨碗吃。”
“真當我稀罕!”她把手裏吃到一半的羌餅一扔,站起扭身就走了。
英珍沒甚麽表情,吃了一小碗棗子粥,一塊條頭糕,還是覺得胸口發悶,漱過口,再補了唇膏,雖然離見面時間還早,還是和鳴鳳交待兩句,拎了手提袋出門去。
鳴鳳和阿春收拾桌子時,聽到有人在院裏問:“鳴鳳姑娘在麽?還有誰在呢?”
鳴鳳出來一看,是門房的人,便問他:“有事情麽?”
那人道:“是五奶奶的嫂子帶着姑娘來見。”
鳴鳳怔了怔:“你沒問她又來做甚?”
“問了,說前時回了趟老家,親手做的水磨年糕,紮了幾捆送來。”
鳴鳳道:“你沒告訴她奶奶出去了?”
“說了,她說把東西親自交到你手上就走。”那人在鼻底吭哧兩聲,笑道:“喛,怕我貪她的幾捆年糕。”
鳴鳳也笑起來:“你多心!領她進來罷,我招呼她!”
那人領命去了,過有半晌,一個婦人挎着竹籃子、和一位姑娘一起走過來,那姑娘十七八歲,像用糯米年糕揉捏成的雪人兒,眉眼十分細巧。
鳴鳳蹲在廊下喂貓,仰臉看見,笑着站起把她們領進明間,說道:“真是不巧,太太出門去了!”吩咐阿春泡茶水來待客。
英珍的嫂子這才相信門房未曾騙她,覺得很失望,不死心地問:“那姑奶奶甚麽時候回來?特地帶桂巧來問候她!大老遠,走一趟不容易!”
“沒有交待呢!”鳴鳳打量着桂巧,再看看她嫂子,評判道:“和你不大像,倒有幾分太太的模樣。”
她嫂子連忙說:“可不是,旁人都這麽說,她最像姑奶奶。”桂巧紅着臉悄眼四處打量,牆上挂着西洋畫,桌上青花長頸瓶插着數株絹花,一種旺盛絢爛的假像。
忽聽門外有人喊鳴鳳的名字,鳴鳳跳将起來,笑道:“是小姐。”她要去迎,美娟拎着手提袋,描眉畫眼地走進來,見得有客,怔住問:“她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