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姚謙不置可否,依舊翻着報紙,姚太太覺得他近日對自己的态度漸趨轉好,甚還能和顏悅色的說上兩句,這是邪氣稀罕的。
她想想道:“我在飯店廊上遇見範秘書,他把一雙女人鞋扔進垃圾車裏,也不曉是誰的?”
“你可以問他!”姚謙語氣平靜。
“哪裏敢問呢.......他一直不待見我,我也不曉哪裏得罪他了。”她笑了笑:“範秘書把煙圈往我臉上噴,喛,我有哮喘病,上趟子講給他聽過,轉頭就忘了。”又添一句:“他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兩副面孔,老爺防人之心不可無......”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無......"姚謙忽然擡起頭,目光犀利地盯着她:“你大可放心,我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方面沒誰比我再警醒!”
姚太太臉上的血色瞬間如潮退去,慘白一片,烏黑長發披散在肩膀,她像個鬼,就在方才,她以為自己重新活過來了,确是自己的臆想,這樣的打擊更沉重。
“你心底還在怪我。”她想掉眼淚,眼眶卻幹幹的,這把年紀了,眼淚也不是想流就能流的,這讓她更氣怒,喉嚨便像被滾燙的燭油淋過一般:“你也說過,十年怕井繩,現快二十年了,你就不能原諒我,到底還要折磨我到甚麽時候!”
姚謙搖頭,嗤笑一聲:“我何時折磨過你,是打你罵你還是不給你吃穿,或在外面有小公館、娶三五姨太太進門?”
姚太太一時說不出話來 。 姚謙冷冷道:“我只是對你沒有感情,連敷衍都覺多餘!”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剜出她眼底的淚水,一串串往下掉,滴在手背上,撲濺開來。
牆外有個賣柴爿小馄饨的小販路過,嗓音熏多了油煙,飽經滄桑地叫賣:“柴爿小馄饨......雞汁......."綿長地嘆息被風雨淋濕了:“無人吃,可憐!”
他倆都沉默着,時光的洪流淌在這對做了半生夫妻之間,恩怨磨碎成沙礫,厚厚的沉了底,不能翻攪,會釀成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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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娟遠遠望見父親在逗廊上籠裏的黃鹂鳥,穿着荼白長衫、外罩寶藍團花寧綢馬褂,嘬着嘴嗚哩嗚哩吹口哨。
鳴鳳本要邁檻出來,見到她立刻縮回去:“小姐來了,快點擺碗筷吃早飯!”
她母親坐在妝臺前梳頭。“姆媽!”美娟叫一聲,沒見搭理,徑自走到桌前,掀開小鍋蓋,半鍋的熱豆漿,撇起了嘴。
聶雲藩也走進來,坐她身側,鳴鳳去請英珍:“太太,吃飯!”
英珍這才站起身,慢騰騰洗淨手,坐到桌前,美娟擡眼恰瞧到她半邊臉紅腫,塗過一層藥膏,油汪汪的發亮。
顯見又被父親打了。
鳴鳳舀一碗豆漿端到聶雲藩手前,聶雲藩挾起一根油條,泡在裏廂等它發軟。
阿春拎着食盒子到桌前,揭開蓋,鳴鳳把裏面吃食一碗一碟的拿出來,阿春則禀明:“皮蛋瘦肉粥是老太太送來額,生煎饅頭是三姨太太奉的,三絲春卷是二姨太太奉的。”美娟立刻道:“我要吃皮蛋瘦肉粥。”就一碗兒,她用調羹在粥裏滑,挑不出肉絲和皮蛋碎,就去挾生煎饅頭,咬一口吸汁水,笑道:“還是三姨娘實在!”
阿春到:“三姨太大清早遣阿貴去豐裕生煎買哦,頭道鍋出來,只只紮實。”
聶雲藩聽說,也伸筷挾了一只。
英珍不看也不理,心是冷的,自顧吃着面條,半張臉牽扯出一絲絲痛意,暗自吸了口氣。
聶雲藩想起甚麽:“昨晚我瞧到你和姚蘇念跳舞,早曉你跳的亂糟糟,就該請教我!保你讓她們刮目相看。”
美娟啐他一口:“馬後炮,我尋你多少趟了,每趟被搪塞開,要怪就怪你,你不想我好。”氣哼哼地,生煎吃在嘴裏也不香了。
聶雲藩笑道:“你姆媽跳得也好!讓她教也可以!”
“真的?”美娟驚奇地看向英珍:“姆媽也會跳舞?!”
“不會!”英珍面無表情的放下筷子,站起往房外走,給老太太請安晚了也要罵 。
聶雲藩待她走遠,冷笑道:“她不承認,我曾見她跳過一次,比堂子裏那些女人還跳的風騷!”
美娟低聲問:“你作啥又打她?”
聶雲藩挑挑眉,把生煎最後一口吞下,含糊道:“不聽話麽,就要打!”
美娟也就随便一說,攤手到他面前要錢:“星期五姚蘇念約我去城隍廟白相,把我些銅钿紮臺型(1)!”
“約你一個?啥辰光這麽要好了?”
“還約有幾位小姐!我要買旗袍、首飾,化妝品,要燙鬈發,不能被她們比下去!”
聶雲藩從袖籠裏掏出一疊錢打發她。
美娟捏捏太單薄,不滿意:“打發叫花子!燙頭都不夠。”
“我這兩天手頭緊,問你姆媽讨去!”聶雲藩握住她的辮子拽了拽:“這不是蠻好!鬈發有啥好看!”
美娟還待要說,阿春過來禀:“老爺的電話!一位姓張的小姐找!”
聶雲藩曉的是誰,跳将起來,興沖沖往明間去。
美娟又吃了一只生煎饅頭,聽阿春說夏媽正朝這邊來,夏媽是她的奶娘,遇上準得唠叨一番,她嫌煩:“老貨不安生。”起身也走了。
夏媽到時,僅有鳴鳳和阿春在收拾桌面,她掀簾露出半張臉:“太太在麽?”問着已走進來。
“去老太太房了。”鳴鳳笑問:“夏奶奶用過早飯沒?”又道:“這碟子三絲春卷無人動過,你吃罷!”
端到她面前,夏媽也不客氣,挾着大嚼起來,見小鍋裏豆漿還有淺淺的底,也要來吃了。
阿春低聲問鳴鳳:“昨晚老爺可是在打太太?”
鳴鳳道:“這還需問我?你一早沒看見太太的臉?”
夏媽豎耳聽,忍不住插話進來:“又為甚麽打架?沒一日省心 ! ”
阿春用胳膊肘搗搗鳴鳳,讓她說,鳴鳳不肯,拎起食盒子去還給院裏候着的廚娘。
阿春也要走,夏媽抓住袖管,嘟囔道:“小蹄子,你還不說!太太回來,我就告訴她,你們在背後亂嚼舌根,扣光你們的月銀!還不快說 ! ”
阿春被她纏的無法,湊耳嘀咕幾句,夏媽道一聲作孽,也無旁的話說了。
備注:1、裝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