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竹筠捧起水潑了幾遍發燙的面頰,在飯店喝了兩杯葡萄酒,有些暈眩,摸到棉巾擦拭臉上的水珠子,睜開眼,她的母親不知何時來的,坐在五六步遠一把紅木雕花椅間,胳臂搭着扶手,眼睜睜地看着她。
“吓人倒怪(1)。”竹筠嘀咕一聲,把棉巾浸進盆裏,甩甩手打算回房。
趙太太叫住她:“我有話問你。”
竹筠也不坐,倚在窗前朝外望,風把雨打在白玻璃上。
她母親低問:“看看你今晚是甚麽樣子,旁的小姐們跟牛皮糖一樣黏在蘇念身上扒不開,你卻躲的遠,聶美娟纏着他跳舞時,你在做啥?吃點心。你有沒有心,到底哪能想,你說出來!”竹筠也不曉哪來的勇氣,她道:“姚蘇念留洋回來後,一直和那個死掉的交際花林曉雲同居着。”
她母親不以為然:“甚麽要緊的事,也就現在要解放思想,那些舊式傳統還存的家族裏,爺們成人後,誰房裏沒幾個通房伺候着,你還吃這種白醋。”
竹筠面龐一紅,拔高嗓門嚷嚷:“你哪裏知,他們都說林曉雲的死,和姚蘇念脫不得幹系。大抵是他喜新厭舊,便殺了她。”
“閉嘴。” 她母親唬的臉色發青,似乎聽見一些聲音,跳将起來,很敏捷的快步到門前一把拉開,走廊空無一人,盡頭的窗戶被風吹開了,嗑呯嗑呯作響,雨梢進來,一地的濕。她走過去重重地關窗,從另個房間,傭仆吳媽探出頭來,連忙陪笑:“讓我來,讓我來!”
趙太太客氣道:“怪我睡眠淺來兮,有些風吹草動就困不牢。”
吳媽“呃”了一聲:“太太若需要啥盡管吩咐,我腳步重,就不往你那邊多走動。”
“這樣最好不過。”趙太太笑道。忽見丫鬟小翠甩着辮子繞着樓梯往下奔,一面喊吳媽:“老爺回來了。”
竹筠還站在窗前,有摁喇叭幾聲,門房連傘也沒撐,冒雨去把兩扇沉重的鐵門拉開,汽車亮黃的車燈映出秋雨交織成網的影子。
她母親站在她身側,一言不發地也在朝下望,汽車在院央停了,司機先下車,拉開後座車門,姚太太打着傘來迎,姚謙下車,卻沒給傘一個機會,走得很快,轉瞬身影不見了,姚太太在後追着,差點滑一跤,突然擡頭朝這邊看過來,她倆下意識的往後退,跟做賊似的。
“你太小瞧姚家了,要想弄死林曉雲辦法千千萬,何需蘇念親自動手。”
“那也很可怕!”竹筠喃喃。
“放心罷,你要是嫁給他,就是自家人了,姚家這方面觀念很重。”她母親嘆息着說:“我探過姚先生口風,他對你是屬意的,這便八九不離十,你在蘇念面前要熱情,多主動些,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其實便當的很,喛!你要有聶美娟籠絡男人一半的手段,這婚事也就成了。”
“聶美娟!”竹筠很不屑,把司馬昭之心表現的路人皆知,在她眼裏可笑又可憐,像馬戲團的跳梁小醜。
她母親卻說她連個小醜都不如......她生出悶氣,硬聲道:“誰說一定要嫁給姚蘇念!不比他差的又不是沒有!”
“那你說還有誰?你指給我一條明道,我就再不迫你。”
竹筠一徑不吭聲兒,她母親不知怎地竟傷心起來,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你爸爸要不是那個樣子,你愛嫁誰嫁誰,我何必操這份吃力不讨好的閑心。”
竹筠沉默了。
趙先生很早就在外面有了公館,裏面的女人曾是他的秘書,漂亮有學識,日久生情勾搭到一塊兒,跟着他也有些年頭,生了兩個兒子。
趙先生差點就做出寵妾滅妻的壯舉來。
趙太太那時大吵大鬧死活不肯離婚,且看熱鬧的多,伸援手的寥寥,走投無路的時候,跑去姚謙家下了跪,求他夫妻倆救她母女倆一命。
姚謙找趙先生談過話後,離婚的事就擱置了,趙先生從此再也不理睬她,一直長住在公館那邊。
她這數年過的惶惶不安,側面也聽到些風聲,公館那邊的女人不甘心沒名沒份,三不五時要哭鬧一場,有意無意在外面放話,待竹筠嫁人了,就要做個了斷。
趙太太能容忍他不歸家,卻無法接受被抛棄,她這樣的年紀,再成為失婚的婦人,還有甚麽臉面活下去。
但竹筠若能嫁到姚家就不同了,趙先生不顧她死活,卻不敢不給姚謙面子。
她此時恨不能用她堅定執拗的心,換掉女兒搖擺不定的心。
窗外的風雨愈發緊了。
姚謙坐在書房裏看報紙,聽到門簾簇簇一陣響動,卻是頭也不擡。
姚太太端了一碗熱牛奶來給他,她才洗過頭,平日裏盤髻,現都蕩下來攏在腦後,像挂着一條瀑布。
姚謙接過牛奶喝一口,嫌腥,皺眉頓在桌面上,姚太太連忙說:“吳媽又忘記摻姜汁了,屢講屢忘,我讓她去重熱一碗。”
“不用麻煩。”姚謙語氣很平淡:“蘇念回來沒?”
“回了回了!多吃了幾杯酒,已經寝下!”姚太太坐在他對面的椅上,擡手撥弄頭發,似在自言自語:“上海這邊的太太們盤髻的不多,我想着入鄉随俗,也去把頭發燙鬈可好?”等了半晌沒得到回應,她想說些旁的話,卻聽姚謙慢慢道:“聶太太的鬈發不錯。”
姚太太微怔,旋而笑說:“哦!我也覺得好,才請教過她,是大馬路的人民理發店,一位範師傅替她做的,我明兒就去。”
她又挺有興致問:“聶太太舞跳的如何?”
姚謙把報紙翻了一面:"踩了我幾腳!"
“怪不得聶太太不願跳!”姚太太恍然:“她說二十年沒跳過了,我還道玩笑話,聽說她先生在外面玩得兇,以為她總能學會一星半點!”
備注:1. 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