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聶美娟道:“姆媽頭疼病犯了,先回家去。”
姚蘇念的黑西裝脫了,潔白的襯衫下擺縮進褲腰,用一根油棕的牛皮帶箍緊,顯得雙腿十分修長,他的手随意斜插在兜裏,四處張望,忽然道:“那不是!快要走出門,招待員去攔應來得及。”
姚太太下意識望去,視線穿不過錦衣華服的人牆,有些沒好氣:“我不過随便問問。”
語畢轉身要走,似聽聶美娟在背後模糊嘀咕一句,回頭卻早無了人影,樂隊開始奏樂,五彩球燈旋轉斑斓,掠過一對對男女,落了一地迷離惝恍。
她路過貴賓室,門前有五六招待員背手而立,遂問其中一個:“看見姚先生麽?”
非常謙恭的陪笑,卻也一問三不知,姚太太怏怏地走出廳,恰瞧見範秘書站在壁角,叼着一根煙卷,一個清潔工推垃圾車經過,他把甚麽抛了進去。
“範秘書。”她走近,開口問:“你怎在這裏?姚先生呢?”
範秘書道:“姚先生和李參事去隔壁的咖啡廳談公務,姚太太有啥事體麽?”他擡手拈着煙卷中段從嘴裏抽離,吐出個白蒙蒙的煙圈,不客氣地朝她撲面襲來。
姚太太有種不被尊重的窘怒壓在心底,表面卻不顯,甚對他還有些忌憚,擺手佯笑:“哪裏有事體!是秦先生來問我,我就四處尋尋看,能給他個明話最好。”
範秘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恰司機過來,給姚太太鞠躬:“太太也在這。”又朝範秘書催促:“先生讓你快點,他要走了。”
範秘書把煙蒂扔落在地,皮鞋底子用力搓踩兩下,拔腿率先往前,還是司機給姚太太再鞠躬,道太太走了,匆匆随在後面跟上。
晚間秋雨淅瀝淅瀝态勢漸猛,英珍回到院裏時,頭發衣裳都濕了,窗戶裏黑洞洞的,因為曉得主人三口赴宴、一時半會難回,傭仆都不曉躲到哪裏閑混去。她進房撚亮燈,拿了白棉巾往床沿一坐,卻不是擦身上的雨漬,急忙脫掉皮鞋,拿起一只打量,尖頭,細細的跟兒,市面最流行的銀皮,鑲嵌簇成花狀水鑽,正合腳,穿着也不磨後腳跟,但價钿想必不少。
英珍小心地把沾染的泥污拭幹淨,再去清理另一只,慢慢頓住,想着這是姚謙買給她的,實在有種難以言喻地諷刺意味,她突然覺得無趣極了,胡亂擦了兩下,從盒子裏翻出一雙呢絨布鞋,再把這雙皮鞋放進去,眼不見心不煩。
鳴鳳捧着銅盆熱水進來,笑道:“我在外面瞧屋裏燈亮了,曉得是太太回來。”
英珍換了旗袍,盥洗後,坐在妝臺前梳鬈發,怔怔望着鏡中自己,她想起甚麽,放下象牙梳,撈過手提袋在裏面翻找,取出一管藥膏,範秘書給她鞋的同時,還有這個,他說:“姚先生讓你用這個塗臉,淤青好的快!”他連這個都注意到了,她再湊近鏡子,仔細看還是能見五指山曾經兇暴的痕跡,甚麽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鳴鳳正在整理床鋪,忽聽院子裏有人問:“五奶奶在麽?”她出去一看,一個人打着傘站在院央,是老太太房裏的李媽,便問她:“有啥事體呢?”李媽笑道:“自然好事兒,要當面跟五奶奶講。”
鳴鳳道:“你等着。”進來跟英珍說了,英珍便讓領她進房,李媽進來笑着請安,見英珍正往半邊臉頰塗藥膏,再輕輕打圈揉着,遂問:“奶奶的臉怎麽了?”
英珍冷笑道:“五爺聽聞老太太那柄如意丢了,又說我那不争氣的嫂子去過老太太的房,便要把我屈打成招呢!”
李媽讪讪笑着:“喛,奶奶嬌滴滴的雪容花貌,五爺還真能下得去手。如今好了,老太太的玉如意找着了,可還了娘家嫂子的清白。”
英珍聽得刺耳:“你這話說的,合計找不着就是我嫂子拿的?”
李媽拍了自己臉一下:“瞧我這張笨嘴,盡得罪人。”把一包燕窩遞上,陪笑道:“老太太曉得奶奶因此受了氣,命我送來這個給你補身子。”英珍淡道:“費心。”
李媽略站會兒,也沒話講,不過是厚着臉皮等賞錢,白熾燈光把五奶奶半邊臉映的油亮亮,聽她叫着鳴鳳:“快點盤蚊香來,這秋後的蚊子,又老又毒,被叮一口要起膿包,十天半月好不了!”
李媽覺得這話在影射自己,這才捺着氣告辭,打傘去了。
英珍卻很解氣,其實心如明鏡,聶雲藩終是怕她做出出格之舉,打過她後,把如意還了回去,老太太稀罕的送燕窩來,亦為堵她的嘴。
她躺到床上,鳴鳳把燈撚熄退到房外。
昏黑的房間,敲窗的雨聲,貓吟狗吠,鳴鳳在驅攆。
英珍拿過帕子嗅了嗅,有一股木香味兒,是姚謙身上散發的味道,如同他現在的人,成熟沉穩,一種厚重壓迫的感覺,如山雨欲來風滿樓般,令她喘不過氣來。
他其實是一杯鸩酒,早在十八年前便把她毒死了。
她把帕子抛出帷帳外。
迷迷糊糊間,她看見了自己,穿着水紅色鑲繡花邊的旗袍,和姚謙在房裏跳舞,他在教她,她總踩他,他無奈地笑,她也咯咯地笑。
他們終是倒進了紅褥黃帳之內,跳舞其實不過是個幌子,綢帳被踢騰的從鎏金銅鈎間滑落,瞬間便把他倆交疊的身軀遮掩。
少女無知而大膽,一旦喜歡上了,恨不能連自己的命都一并給了他。
他的手在緩緩撫摸她的小腿,沿着纖美柔膩的線條往上爬,英珍呻吟了一聲,他的手指很涼薄,還有很濃的香味,似把半瓶香水潑灑了般.......她陡然驚醒過來,雖未點燈,但窗外的燈籠搖曳,還是把一縷星火送進房內,床腳坐着一人,抓握住她的小腿,她拼命的掙脫,他便抓握的更用力,低低嗤笑一聲:“緊張甚麽,是我!”
是聶雲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