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是幹甚麽!”他冷冷道,擡手取下金邊眼鏡,平時總玩世不恭的樣子,真得不笑了,臉龐繃緊,表情陰森森的。
蕭府裏這些個兄弟,屬他的相貌最像老太太。
三姨太太吓壞了,站在旁邊噤若寒蟬。
“你把我當甚麽!路邊的垃圾癟三是麽!”英珍怒罵道:“你看低了我,縱是不去,也不會穿堂子出身的姨奶奶的鞋。”
三姨太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十分的難堪,這些年過去,她以為自己徹頭徹尾的努力改造,已經沒人還記得她的過去。
确是她想錯,不是不記得,只是不屑提罷了。
簾子外的丫頭豎起耳朵,兩個婆子矮身蹲在窗牖下,佯裝在忙碌。
聶雲藩叫三姨太太滾。她彎腰撿起鞋胡亂塞進盒子裏,像有鬼追着般跑出房,眼含淚花與美娟擦肩而過。
丫頭婆子見着小姐來了,也哄得各自散去。
美娟站在簾外,凝神細聽裏面的動靜。
聶雲藩擡手一記耳光,打得英珍的臉偏了過去,雪白的珍珠耳環墜子躁動着甩上面頰,沁心的涼意,愈發襯出一片火辣辣。
她摩挲着自己的頰腮,滾燙,腫脹,疼痛,指尖難遏地顫抖,心也驟然緊縮,聽他湊近口吐惡言:“你以為你是甚麽好貨色,婊子不如,被男人玩爛的貨。”
英珍側過臉恨恨地看他,冷笑道:“我再不濟,也不會打着我娘家嫂子當幌子,跑去老太太房裏做三只手。我還明跟你講,你不和老太太去說清楚,我就去找李太太,她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定會讓她的先生親自督辦,查個水落石出,再把這樁醜事捅到報社去,那幫記者正愁沒新聞呢。你別把我逼急,逼急的兔子也會咬人。”
聶雲藩面色鐵青,低罵聲婊子,擡腿朝她身上狠踢一腳,氣沖沖地走了。
英珍只覺眼前一陣發黑,他踢在了她的軟肋上,痛得眼淚直流,滑過紅腫的面頰,眼淚都成了刀子。
不曉過去多久,房裏沒有開燈,黯沉沉地,廊上的燈籠卻雷打不動地亮了,紅璎璎的透進窗格子來,映着那瓶真假混雜的花枝,因養了幾日,裏廂的桂花綻放了,濃烈的甜香萦繞在鼻息間,卻莫名滲着一股子血腥味。
英珍把嗚咽聲吞進喉嚨裏,她扶住床沿艱難地站起來,捂住肋處,去撚亮燈,再坐在妝臺前,看着鏡中的自己,委實吓人倒怪(1),右側臉高高腫起,五個指印泛透青紫,嘴角也破了皮,溢着血絲,她的眼睛哭紅了,眨巴兩下,淚花滴閃欲流。縱是如此,還是楚楚的美麗,仍然不顯老,一如年輕嬌豔的少婦,但她希望自己快些老去,早些死了算了。起身解開旗袍,撩起襯裙,肋處也是碗口大的青紫,她的膚又白,愈發顯得慘不忍睹。
她命鳴鳳打熱水來,要滾滾的,沒一會兒,鳴鳳端着水盆進來,見到她的傷勢唬了一大跳,流着眼淚也不怕燙,擰幹洋面巾疊成四方塊替她敷在肋上。
英珍嗓子裏發出低吟,燙的心尖都在打顫,一陣替過一陣的灼燒後,雖然還是疼痛,卻緩釋了那種腳踢在肋上的硬實感,開始舒張伸展開了。
“有甚麽好哭的,又不是第一次見。”英珍摸摸鳴鳳的頭頂,這丫頭笨歸笨,也沒有甚麽眼力見,卻是這府中唯一個會為她流淚的,所以才會留着她這些年,嘴裏一直發狠要攆她出去,一直未有成行。
待美娟進來時,她已經收拾好自己,倚在床上,手帕裹緊滾熱的雞蛋在頰上來回滾着。
"姆媽,好些了麽?"她湊近鏡前,仔細打量薄柿紅的絲巾,才學會的新系法,用琺琅彩?玉石的絲巾扣這樣束緊,果然很氣派,聽聞是從洋人小姐那裏流傳來的。
英珍沒有說話,只“嗯”了一聲。
美娟走來坐到床沿邊,指着頸間的絲巾給她看,興致勃勃地問:“這樣是不是很洋氣?”
英珍擡眼盯着她,心底終是起了些許寒涼。
她在月子裏生過一場大病,差點死了。
美娟被抱去老太太房中養着,十歲裏送回她身邊。
她曾用盡法子、要暖熱這份疏離許久的母女之情,總不得要領,直至某日隔着窗牖、聽見小女孩兒在跟老太太身邊的李媽說:“那婊子想籠絡我,我不理她!”
稚嫩清脆的喉音含滿輕蔑和得意,如一支利箭插入她的心髒,血淋淋的要人命。
知道這是個再也喂不熟的後,英珍心灰意冷,也就順其自然,不冷淡也不親熱的觀望她長成大小姐,成為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她盡得老太太真傳,看人時濃黑的睫毛密不透風兒,一說話就壓低聲,神神秘秘的 ,怕人摸透心思,總似笑非笑,欺軟怕硬,愛看熱鬧,只有切關自己的事兒,方才琢磨心思,占盡好處,且她在洋學堂念書,學知識見世面,倒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英珍默稍許,才淡道:“絲巾扣好看歸好看,只是用料廉價了。”
美娟豈會不曉得,這琺琅掐絲不細膩,鹌鹑蛋大的玉石是用玻璃仿的,她手頭緊,以前日子好過時不覺得,現在各房都在精打細算,老太太不比從前大方,父親自己花都不夠,姆媽也整日為錢嘔氣,她真的買不了,只得戴個假的聊以自慰。如今能擺脫這樣的窘境就是嫁人,嫁個有權勢的富貴人家做少奶奶。
她的年紀按現今标準有些小了,但按老法來講,卻正是擇婿的最佳時機。
她一眼便相中姚蘇念,他家世好,人體面,這裏的體面包括樣貌、學識及職位,至于感情只覺虛無飄渺,總沒抓在手中的現實可靠,她甚想過結婚後的日子,公公總要回南京的,婆婆定會跟着去,她和姚蘇念待在上海,住着二馬路的公館,又沒長輩束縛,生活用度富足,終日吃喝玩樂,這便是她憧憬的神仙日子。
備注:1. 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