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馬路對面是新明大戲院,直接立着巨大的戲單,主唱夜戲,“梅”字占中央,濃墨重描,隔着一條街,英珍都看得分外清明,旁的王甚麽、姜甚麽還有餘甚麽就很朦胧了,這并不打緊,只要“梅”字能入眼便好,票房皆靠他支撐。戲院旁邊是衖堂,一根根長竹竿密密疊疊,晾滿了青衫長袴,進出都是小市民,遠遠望去,倒像京戲裏背後插滿令旗的武生,不見威風凜凜,顯得滑稽可笑。一個老妪坐在她身旁,手裏拎一袋糖炒栗子,手法很娴熟,沒一會兒,一地的栗子殼。
英珍想着是否也去買一袋解饞時,卻見先前那個店員飛跑過來,朝她陪笑道:“太太随我來罷!”
起身跟他走,她有些奇怪地問:“怎地又讓進了?”店員嘟囔了一句她也未聽清,還待要說,他已經拉開玻璃門,彎腰擡展胳臂,恭請光臨的姿勢。
英珍看見姚太太笑着朝她招手時,方才恍然,斜眼睃見姚謙和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站在櫥窗前,端着紅酒杯子在悠閑的聊天。
“你也來買首飾麽?”姚太太面前放着三塊絲絨板,一塊嵌滿鑽戒,一塊挂滿項鏈,一塊釘滿耳環。
英珍搖頭:“我有幾個金首飾暗淡了,來炸一炸。”說着從手提袋裏掏出絲絨盒子,店員捧着接過,揭開蓋細量,沒說甚麽,直接拿去二樓了。
姚太太指着鑽戒:“聶太太,你來幫我參謀,哪一件我戴最好!”話雖這麽說,她已把一只鴿子血戴在無名指上。
英珍瞟了一眼價錢,暗自咂舌,笑了笑:“這個好,就是太過濃烈鮮豔了些。”首飾是襯托人的,而非人來襯托它,姚太太到底缺乏駕馭它的氣質。
姚太太顯然贊同她的話,很快放回去,取了一只鵝油黃,六克拉,複又戴上,照着鏡子翻來覆去地打量:“這個可好呢?”
英珍看着出神,她素來心儀黃色,連秋日蕭瑟枯黃的葉子都覺得美,而這鑽石卻迸綻出絲縷冰粹的亮光,活潑而熱情,難見有黃得如此朝氣蓬勃的。
姚太太似乎也歡喜極了,疊聲地問:“聶太太,可好?喛,你說一句話呀!”
英珍也不曉自己甚麽心理,一定是嫉妒心作祟,自己得不到,也不願面前這個貴婦人去擁有,她道:“顯得太年輕了。”指着深海藍的那只:“這個也好看。”
姚太太半信半疑,把黃鑽脫掉,讓她幫拿着,又把深海藍戴着對鏡照一番。
英珍鬼使神差地把黃鑽套進手指,她的手指纖長白晳,塗着肉粉的指甲油,好似天造地設的一對,這黃鑽的誕生就是為她的手指而來。
姚太太也看見了,笑道:“還是黃鑽最好,我就要這只。”
“你要哪只?”背後傳來略顯低沉地嗓音,是姚謙,他嘴裏問着太太,目光卻落在英珍的手指。
英珍慌忙要脫下來,也不曉怎地,那戒指竟然緊锢着留戀不去。
像白娘娘和許仙,終是翻不過法海店員的手心,生生地被迫分離。英珍鼻子一酸,把臉撇過去,佯裝在看玻璃櫃裏一對龍鳳絞絲金镯子。
姚太太在問姚謙:“我歡喜這只黃鑽,不過聶太太說太年輕了,深海藍的不錯,你給個意見,哪一只好呢?”她壓低嗓音,頗有些柔情蜜意在:“我聽你的,我總是要聽你的!”
姚謙的目光掃過英珍,她還在狠狠盯着那一對金镯子,不由有些想笑。
姚謙擡起手腕看表:“你自己歡喜就好!我去車裏等你。”轉身又微頓,似不經意般道:“深海藍确也不錯。”徑自走了。
姚太太陷入一團煩惱之中,左手帶着鵝油黃,右手帶着深海藍,在鏡子前劃來比去也沒個結果,忽然道:“聶太太,你說他那話是甚麽意思?你說他歡喜哪個呢?”看着她的眼睛閃着溫柔謙卑的光芒。
英珍莫名覺得她有些下賤,像聶雲藩娶得那位三房姨太太,堂子出身,聽聞當年豔絕新樂裏,掐、打、媚、捶、咬、笑、死,這些調情手段、把聶雲藩迷得花大銀子贖了身,她從了良,便立刻摒棄風塵那一套,成了良家婦女,穿寡色的旗袍,梳發髻,薄施淡粉,每日裏來給她請安,畢恭畢敬的見禮,伺候聶雲藩也窮盡奉迎之事,吃茶先替他嘗冷熱,燒煙泡又軟又濃,為他夏打扇冬捂腳,飯張口衣伸手,時日久了,府裏上下倒忘記她從堂子裏來,提起皆贊其品性賢惠有德,然就聶雲藩不适應,他愛的還是她在新樂裏的辣媚皮相,以為搬回來可以獨享,哪想卻變了個人,沒新奇多長時間就厭煩的不行,又去堂子裏勾搭別的辣媚女人了,想來也頗有一種凄涼的諷刺意味。
但姚太太不同,官家小姐,是揚眉吐氣的正妻,卻把自己屈俯成姨太太似的,英珍道:“我哪裏曉得呢!我和姚先生并不熟悉。”
姚太太又問店員,店員很稱職,問她打算配甚麽顏色及料子的旗袍,推薦她買深海藍,戒指項鏈耳環可以配成一套,而鵝油黃缺少一付耳環。
姚太太出去的時候,英珍的金首飾也炸好了,黃澄澄亮閃閃,她是滿意的,要付錢時,店員笑道:“姚先生已經付過了。”
英珍微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問了價钿,便沒再多說甚麽,走出店門、站在路邊欲揚招包車,一輛黑色汽車在她面前停下,司機下車給她打開後車門,姚太太側着半臉朝她笑:“這裏叫包車不方便,反正也順路,我們載你一程罷!”
“哪裏好意思!”英珍擺手婉拒,卻聽見姚謙嗓音低沉:“上車!”
英珍偏不,後面的汽車摁了兩聲喇叭,司機不停陪笑:“聶太太快些罷,那戲院但得開演,這車就難出了。”
她這才上了車,司機連忙回到前座,郵差綠的長椅與祥和金樓很快被甩得不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