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英珍朝姚太太道:“姚先生幫我把炸金子的手工钿付清了,哪裏好意思呢!我得還給你。”從手提袋裏去取票夾子。
姚太太按住她的細腕:“他就這樣的作派,你要還就是駁面子。這點錢算甚麽,你輸幾回麻将,我就掙回來了!”
姚謙似不經意地問:“聶太太搓麻将還搓不過你?”
姚太太笑道:“是呀!她不曉得記牌,能不輸麽!”
姚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英珍有些不自在,扭頭往車窗外面看,姚太太在問:“你晚上回來吃飯麽?有你愛吃的魚凍,都是指把長的河鲫魚炖的,鮮的眉毛落下來。”
他簡單答:“有應酬。”姚太太自言自語:“那你明天吃罷,忘記了,蘇念也不回,幸得還有趙太太和竹筠在,你的那套西服、洗衣店送來,酒漬印子雖淡了,但還是看得出.......”
姚謙似乎很煩這些煙火氣的話,一直沉默着,姚太太也終于閉嘴,稍頃問英珍,窗外那淡奶黃色的建築是做何用的?頂端嵌着巴洛克浮雕裝飾的大鐘。英珍笑道:“應該是個電影院,瞧那裏還豎着電影廣告牌。”
姚太太眯觑着眼,她有些近視:“喛,沒戴眼鏡出來,那是甚麽電影?”
英珍道:“夜半歌聲。”
姚太太問:“好看麽?”
英珍笑着搖頭:“我也不曉得!大抵是悲劇,馬太太講看一回哭一回,眼烏子都哭腫了。”
姚謙開口道:“方才店裏經理把我三張大光明電影票,你們要看的話,現在去還來得及!”
姚太太是高興的,又有些擔心:“不耽誤你的時間罷?”
姚謙沒有答話,只向司機道:“去大光明!”
沒人問英珍是否要去,似乎她總會答應的,又何必浪費口舌!
英珍自嫁到上海後,那時聶府還算鼎盛,她到大光明看過幾次電影,陪老太太來的,曉得這裏票價貴,迎的多是政府高官或社會名流,也有不少洋人面孔。
能進出大光明看電影,是一件體面又值得炫耀的事。
不過聶府很快落魄後,就再沒去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裏不歡喜她,明裏暗裏罵她是喪門星,卻不怪自己兒子吃喝嫖賭敗祖業。
今是星期六,按慣例夜裏九點一刻那場最熱鬧,卻沒想到這時也不冷清,英珍透過窗戶玻璃看見附近幾條馬路停滿了汽車,從裏面走出各式各樣的男人和女人。
司機把車停在大光明門前,再下來打開車門,姚謙先走出,站在青磚鋪的人行道上,眸光暗掃英珍先跨出一條腿來,旗袍開衩到膝處,因拉扯繃得很緊,露出一小截縷花的裙邊,她穿的是黑色圓頭高跟鞋,鞋面有兩三道深深的褶皺、還有很多細碎紋路,套着白色的洋短襪,襪口失了彈性,松松的塌着,但絲毫不影響她修長帶着彎弧的小腿之美,不是記憶裏嬌嫩幼輕的感覺,倒讓他想起吃的湯年糕,瓷白裏透出淡青,水滋滋地養着,看着就有嚼勁,勾人食欲。
英珍出來後,再拉住姚太太的手,姚太太借力站定,看見姚謙已轉身往電影院門口走。
大光明電影院非是古典風格建築,很現代派的風格,四圍全是透明玻璃,被無數發射燈照的亮如白晝,亦映出英珍略顯寒酸的身影,她頓步,朝姚太太笑道:“我今這一身簡陋,與此地的富麗堂皇實在不配,還是不進去了,改日我再請您看電影罷!”說完就要走,姚太太其實心也所想,只不便明講,見她倒識實務,說道:“你和姚先生告個別罷,免得他誤怪我。”生拉硬拽的把英珍推到姚謙面前,戴紅帽穿紅衣的小郎拉開門,姚謙頓步微挑眉梢,淡問:“怎麽了?”
英珍只得又重複了一遍,姚謙沒答話,指着她問拉門小郎:“這位太太不允進麽?”那小郎陪笑:“能進、能進,除衣冠不整者,都能進得。”
姚謙再朝姚太太簡單道:“你替我挽留她!”率先進了門去。
姚太太是很聽丈夫話的,立刻言辭誠懇地說:“喛,不就一場電影麽!又不是來選美的,燈光一黑,白幕布一亮,誰管誰穿的甚麽呢!聶太太,我家先生作派如此,你這趟一定要賞我個面子......” 英珍聽她說的愈發不堪,索性打斷,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電影還沒開場,白俄女郎領他們至休息室等候,才進門口,已經有人認出了姚謙,他是煤炭公司的買辦陳先生,連忙過來鞠躬握手,兩人站到黑色大理石貼的牆邊閑聊。
英珍則和姚太太坐在柔軟的沙發椅裏,她環顧四周,聽聞前兩年這裏重建過,此時看确實所言非虛,有兩個洋女郎胸前挂着藤盤,在賣焦糖爆米花和巧克力,還有桔子汁。英珍暗忖怎地都要破費一下,笑問:“姚太太,你要吃什麽?爆米花、巧克力還是桔子汁?”
姚太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停頓了片刻,才敷衍似的道:“桔子汁罷!”
英珍問過價钿,頓時唬了一跳,竟比外面精貴不少,但話已說出,容不得反悔。
她把桔子汁遞給姚太太,姚太太接過,随口問:“你不吃麽?”
英珍低聲解釋:“我這兩天不好貪涼。”姚太太笑了一下,眼神掠過輕慢,沒再吭聲兒,相信也未必相信,反正就那回事兒。
英珍硬起頭皮問:“上趟子在李太太家裏,姚少爺舞跳得邪氣好,他身材修長,探戈、爵士還有華爾茲真是有模有樣。”
姚太太語氣很淡:“留洋旁的沒學會,就學會跳舞了。”
“你過謙!”英珍笑道:“他溫文有禮,言談舉止到底不一樣,和馬太太的侄女講英文,亦是不含糊。”
姚太太嗤笑着嘟囔:“留過洋的,哪一位英文不好呢!”英珍還待要說,她索性打斷道:“你新燙的頭發不錯,在哪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