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英珍讓她先端一盆子熱水來,再看阿春如只灰鼠早溜走了,也無心過問,進得房內,把鞋踢脫,腳踩在地毯上,尋把椅子坐下,方舒了口氣。
盆裏的水并不算燙,但仍覺腳後跟火辣辣的痛,她咝地吸氣兒,看水裏摻了一縷淺紅,用棉巾拭淨水漬,鳴鳳拿來碘酒和藥膏,不由唬了一跳:“肉全磨爛了。”
英珍唯有絕望地沉默,敷好藥後,她半點食欲也無,就上床躺着,嫌日光燈太亮,讓鳴鳳把電燈拉滅了,窗外有風匆匆而過,房裏熱騰騰的,窗外一大片火燒雲,房裏黑洞洞的,卻不礙秋蟬趴在枝啞裏狂嘶,聽得人胸口發悶,腦裏糊塗塗的,她翻了個身,鳴鳳踩着凳子,手舉火折子把廊上燈籠點亮,其實很多府上都不點燈籠了,用電燈更方便,但老太太不肯,她對舊時代有難割舍的迷戀,覺得甚麽都是好的,人也一樣。現在的人都學壞了,是以依然要挂燈籠,有燈籠就有規矩,要保留住這份古意。
梳妝臺嵌的橢圓雕花鏡子裏,染了一點橙黃的光芒,她微仰起頸,鏡子裏有個女人也微仰起頸,她觑眼看她,她也觑眼打量她,只露出半張臉,愣愣沒有表情,顯得蒼白又詭異,像是從鏡裏爬出來重見天日的鬼。她有些被吓倒,眼裏不自禁滴下淚來,那鬼竟也哭了。
電燈“啪”的拉亮,一股子濃濃的香水味直往鼻息處鑽,是聶雲藩在房裏,聽他笑嘻嘻地問阿春:“太太怎這麽早就睡了?晚飯也沒動!”沒聽見阿春怎麽說的,他走到床前,拍拍她因側身微彎曲的脊背,旗袍又軟又滑,貼着身,指腹觸着蝴蝶骨,像在撫摸一只蜷睡的貓兒,受用的很,他笑着問:“怎麽了?不舒服?”又心血來潮地抓她的足踝:“丫頭說你的腳後跟被鞋子磨爛了,我看看!”英珍倏得想到他的手才攬過妓女,頓時覺得很厭惡,一踢一蹬要縮回腳,他偏不放,一定要看,她惱了,用出狠勁兒,腳後跟用力擦過他的掌心,雖是掙脫出來,卻也疼的她倒抽口涼氣。
“怕甚麽!我會吃了你不成!”聶雲藩悻悻地收回手,掌心有血絲,他手指勾過來枕邊一方湖蘭綢帕。
英珍索性翻身坐起來,冷笑道:“我這鞋子不跟腳,旁的都舊了,見不得人,你把些銅钿給我去買雙新的來穿,再不受這洋罪。”
聶雲藩是一提銅钿就倍覺無趣,方才重燃的溫情迅速殆盡,他收回手道:“你有的是銅钿,還來問我讨!”站起身晃悠悠走到桌前瞟一眼飯菜,恰美娟跑進來,他問:“忽然想吃陽春面、再配一塊紅燒大排,美娟,要一道去萬盛昌吃面麽?”
美娟擺手不去,他便自己灑灑地往外走。
美娟跑到床前,眼睛閃閃發亮:“姆媽今朝去姚太太屋裏廂搓麻将了?”
英珍點頭,美娟急促地問:“那樁事兒有提麽?”
英珍曉她問的是哪樁事兒,只道:“馬太太、薛太太、趙太太還有李太太都在,她們不問、只顧搓麻将,我怎好意思問,問了掉身價!”
美娟想想也有道理,來時的興奮之情減滅大半,低頭看她鮮紅流血的腳後跟,說我去替你拿藥膏來塗,英珍叫住她:“把我的手提袋拿來。”
美娟取過來,英珍從裏掏出那一方絲巾,遞給她道:“姚太太送的,從英國帶回的洋貨。”
撕開玻璃紙,薄柿紅色,上面的圖案很抽象,像流霞,像楓林,像煙花......一種寂寂的蕭瑟感。
美娟湊到鏡前、繞着細細的頸子系成一個蝴蝶結,東照西照,她很滿意,偏要問:“姆媽,好看麽?”
英珍覺得她帶着,終是有些老氣了。
姚家三口能聚在一起吃頓飯是極稀罕的。
姚謙身居高位,每日公務應酬纏身,早出晚歸;兒子姚蘇念留洋數年,家裏十之八九獨留姚太太一個,吃早飯、吃中飯、吃晚飯。
趙太太帶着竹筠往大光明看電影去了。
最高興的是姚太太,她特意換了一張桌布,是閑暇時買的白毛線,自己一針一針勾出來的,還勾了紫葡萄,一串串嘟嚕着。
姚謙面前就是一串紫葡萄,他微蹙眉并沒有說甚麽,丫頭阿桂把大圓瓷盤往那一擱,盤子有些不平,紫葡萄也壓扁了。
菜都是他愛吃的南方菜,但也給姚蘇念專門做了牛排,配着沙拉和薯條,還有一籃小面包,是去紅房子訂的,送來還油滋滋地作響。
姚蘇念等着父親動筷挾菜後,方才拿起刀叉,慢條斯理吃起來。
姚太太忽然想起甚麽,笑道:“你們吃酒麽?有一瓶法國紅葡萄酒,馬太太送的!”
姚謙不置可否,姚蘇念挺有興趣,一會兒酒取來,他一手捏着長長的瓶頸、一手托底,湊近燈光打量,笑道:“這酒難買到。”
阿桂把兩只玻璃高腳杯放在桌上,姚蘇念倒了半杯給姚謙,姚謙搖頭:“待會兒還要出去。”便遞給姚太太,姚太太接過,抿一口,眉眼都是笑。
“喛,這酒真甜。”她說。姚蘇念倒覺得有些澀,卻并沒有多話,一時都默默吃飯,食不言寝不語。
阿桂端來一盤清蒸風鳗,切成一段段,頭也保留着,眼珠子蒸白了,三角形的嘴似在獰笑,露出細細牙齒,身段下浸得是褐黃的湯汁、鼓着數朵油泡,一股子鮮腥味兒随着騰騰熱氣飄散開來。姚太太撇掉蔥結姜片,小心的夾起最肥美的中段遞到姚謙的盤裏,又要給姚蘇念夾,姚蘇念五指蓋住盤面,笑道:“我正吃牛排,再吃這個,竄味兒。”
姚太太便夾到自己碗裏,吃了一口,想到甚麽笑起來:“這個聶太太真是有趣。”故意頓住不往下說,把話只說半截,等着兒子按捺不住來問,接着又怎麽樣呢?這是她奇特的敘事方式,可以衍生出一種特別的滿足。可惜姚蘇念似乎并不感興趣,自顧低頭吃他的牛排。倒是姚謙淡淡地開了口:“她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