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英珍挾了一筷子百葉炒青菜到美娟碗裏:“她蔬菜炒的好,不黃。”
美娟最煩吃青菜,此時倒出乎意料的順從,困難地咀嚼咽下,主動說道:“你認得钰珠罷?”
“哪個钰珠?”英珍想不起來,美娟也沒指望她記得,她聳聳肩膀、用非常随意的語氣提醒:“就是那個,上周、上周在李太太家裏聚會,和你打招呼的那個,就是钰珠。”
“哦!”英珍想起來了,是個容貌秀麗的小姐:“她怎樣了?”
美娟道:“她找到了一個男朋友。”
英珍心底莫名咯噔一下:“是哪個?不會是姚蘇念罷?”
美娟一撇嘴兒:“想甚麽呢,她也配!”又道:“她父親開一爿雜貨店,姆媽眼睛瞎了,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一家子勒緊褲腰帶供她念書,就是指望她有前途,可以尋個有財的女婿。”
英珍贊許:“難得她父親有如此遠見。”
美娟挺不屑地:“這算甚麽遠見。泥腿子刷層金漆,她還是泥腿子。算計着男方要條件好,男方又不是戆大,他也在相你,擺明兒這拖家帶口用錢是個無底洞,誰肯當冤大頭。”
英珍不喜她市儈的語氣,沒說話,娘姨端來炖好的蛋羹,嫩嫩的,澆了幾滴香油,她用瓷勺挖了幾塊拌飯吃,過了會兒才開口:“她男朋友在哪做事?”
美娟似乎一直等着她問,竟有些迫不及待:“在小學裏當教師的。”
英珍點點頭:“不錯呢,是個文人。”
美娟笑起來:“文人又不能當飯吃。他每月薪水六十元,家裏有老母和一個弟弟,住衖堂房子,每月租金十五元,再米面油鹽醬醋煤球,還有日常用品衣褲鞋襪要用錢,最大頭的是他弟弟的學費。他每晚還要去個學生家裏當補習教師,三個小時能得三十元,這樣摳摳扣扣,每月裏勉強過活。不能生病,生病就完了,但窮人是最會生病的。”
英珍看她一眼:“你把人家倒算了個透,卻沒見你算一下自己家的。”
美娟道:“我哪裏曉得,是钰珠算給我聽的,她說她嫁過去後,也要到外面尋個事做貼補家用,否則日子過不下去。她本來下定決心要結束這段感情的,上周混進了李太太家的聚會,周樸生對她很有好感,還問她要電話。周樸生、姆媽認得哇,對,就是那個鬥雞眼,他雖賣相忒一般,但家裏有錢,跟了他不用過苦日子。讓姆媽選,你選哪一位?”
英珍想想回答:“我選愛情。”
美娟詫異地看她稍頃,噗嗤笑出聲來:“姆媽天真,愛情能當飯吃麽!要我選,我就選周樸生。”
英珍問:“钰珠決定跟誰了?”
美娟道:“那個戆大,還是要跟着小學教師。我見過他一面,在學校門口等伊,長得邪氣漂亮,個高,皮膚很白,濃眉大眼,笑起來像電影明星。她就是被他外表所迷惑,就忘記了日後生活的苦惱。”
英珍覺得她很自以為是,蹙起狹細的眉尖,低斥道:“你懂甚麽,開口閉口就是錢!”
美娟舀了碗蝦米紫菜湯,一面抿嘴喝着,一面說:“姆媽不也在為錢犯愁!這會倒來說我,哼!愛情有甚麽用,能付娘姨的工钿麽!”
英珍也很難理清愛情和金錢的關系,府裏前些年好過的時候,聶雲藩抽大煙捧戲子逛堂子,整日裏不見人,她雖衣食無憂,過得并不快樂。
如今大家落魄了,聶雲藩手頭沒錢時,常在房中懶着,有時還同她說兩句話,開開玩笑,但她反倒眼睛跟針紮似的,恨不能他滾出去。
她沒有愛情,也沒有金錢,她對美娟語重心長:“我這輩子沒希望了,你還有機會。”
美娟面龐不知怎地一紅,忽然扭捏地問:“上個禮拜在李太太屋裏......那姚蘇念有消息了麽?選的哪一位小姐?”
英珍微怔,有些不确定:“沒接到李太太電話,我想還早罷,才一個禮拜,人家也要考慮,又不是撿到籃裏就是菜。”
美娟道:“這事兒拖不得,你覺得還早,講不定人家馬太太、薛太太老早行動了,姆媽又不是沒看見,在李太太家那陣勢,跟個皇帝選妃似的。”
英珍笑着看她,忽然問:“你看上姚蘇念了?”
美娟倒底是個黃花閨女,甭管現時府裏是甚麽樣,從小至大也是照高門大戶的小姐來養的,自有一股子驕矜之氣,她輕哼一聲:“馬馬虎虎!”
英珍偏着頭回想那晚的盛況:“他舞跳的好。”
“留洋過的哪個舞跳的不好!”
“不一定,周樸生也留過洋,我看他老跳錯拍子,還踩了幾下女伴的腳面。”
“他哪是在跳舞,賊眉鼠眼盡往小姐們身上亂瞟。”美娟這時候又說:“钰珠不跟他是對的,日後定是個敗家子,扯不完的風流債。”
“那姚蘇念個子高高的,寬肩窄腰腿長,跳起舞來有範兒。”英珍想起個人來,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
美娟眼底浮起一抹光彩,流金礫銀閃閃發亮。
“他是衣架子。”
“長得雖沒那小學教師英俊,主要是眼睛,單眼皮,卻不小,有些狹長,眼梢上翹,看你的時候,似笑非笑的。”美娟承認:“他的洋文是很純正的倫敦腔。”
英珍托着腮聽她說完,又問:“他現在在哪裏做事?”
美娟說的止不住嘴:“他父親是財政部長,要在上海弄個財政部駐上海財政辦事處,會給他一個職務。”
英珍再問:“這些是他親口講給你聽的?”
美娟搖頭:“是和那晚幾個相熟的小姐聊天,聽她們說的。”
英珍道看着她的表情,想想道:“姚蘇念和馬太太的侄女跳了三次舞。”
她一般不會特別注意這個,是和趙太太坐在沙發上敘舊時,她的旗袍有些短了,稍微抻直腰身,就露出大半個腳面來,有一塊踩髒的泥水印,是哪位太太的鞋跟紮了掌子,一個“U”狀物,清晰地印在她的雪白玻璃絲襪上,像蓋了個章,不是紅色的。她的臉卻紅了,音樂停有三次,她把旗袍往下遮住腳面三次,目光就望向舞池三次,看見姚蘇念攬着那混血小美人的腰,畫面太美,至今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