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英珍微笑地問:“母親給你零花錢了?”
聶雲藩本能想說沒有,但曉得說了她也不信,十幾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做的。遂哼哧了一聲:“那哪叫零花錢!打發叫花子的。”
英珍用指尖劃着一溜梳齒,澌澌作響:“燒飯娘姨的工錢拖個把月了,再不給她定要走了。”
聶雲藩道:“我還不待見她,買的雞跟鴿子般削削瘦,更要加滿一鍋水,油花都不見幾朵。”講着脾氣上來了:“立刻讓她走,如今這世道,三條腿四條腿不好找,兩條腿滿大街都是。”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人走茶涼,前情後帳也一并勾銷似的。最擅人情世故的男人此時倒成了純真懵懂的少年,她氣得想笑:“趕她走也得把工錢結清罷。外面的報社記者正愁沒新聞哩,又可以熱鬧一陣了。”
“跟我搭啥嘎!我以在又不當官兒。”聶雲藩嘀咕,英珍沒聽清,蹙眉問:“你說甚麽!”
聶雲藩摸摸鼻梁,才發現忘記帶眼鏡,岔開話問:“那個陳太太怎麽樣,她先生怎麽講,我曉得你跟老太太沒說實話。”
這時候他又精明起來了,英珍也不瞞他:“陳太太拒絕,沒留餘地,只說你名號太響,不敢親近。”
“你們不是自小穿一條褲子的好姐妹麽?”聶雲藩嘴角依然勾着笑容,眼底卻漸漸一片生冷。
英珍恍然那晚在李太太家中,和陳太太聊的話被美娟聽去了,又一字不落的告訴了他。
她簡單道:“不過是客套敷衍之辭,我都不當真,你還當真?”
聶雲藩面無表情地盯了她稍頃,忽然笑起來,搖着頭:“你們女人....喛....女人。”轉身去榻前拿眼鏡,又複返過來,在英珍的瓶瓶罐罐裏找到一瓶桂花油,擰開掙幾滴在掌心,揉搓着往頭頂上抹,一面自言自語:“我夜裏廂有個邪氣重要的應酬,張先生介紹個大人物幫我認得。”擡眼看向琺琅自鳴鐘:“要晚了。”
先還說要開車送哥嫂去金山,現又有重要的應酬,他的話從沒真過,要能瞞天過海倒也罷,卻又極容易就露了陷,英珍心底很鄙薄,卻也不打算揭穿他。
聶雲藩興致勃勃問她:“那大人物籍貫蘇州,你們蘇州人最愛唱甚麽曲?”他又添一句:“你以前唱過的,邪氣好聽,叫甚麽名兒?”
英珍擱下梳子,被他趁勢接過,湊到鏡前梳油滴滴的發,英珍道:“名叫大九連環。”說着起身要走,卻被他展臂攔下:“你唱兩句,就唱兩句。”應酬間的親疏或許就在這兩三句。
英珍仰頸瞧他,他也低着頭看她,眼睛裏含一抹殷勤且溫和的笑意,白熾燈把他的面龐映得白裏透出青色,愈發襯出頭發的烏黑發亮。
那股子甜濃的桂花油味兒,英珍懶得敷衍他,只追問:“娘姨的工錢侬講哪能辦?”
“你唱呀,唱!”聶雲藩笑着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似沒聽見她的話,是不是這樣唱:“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 杭州西湖,蘇州末有山塘,哎呀,兩處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兩處好風光。”
他是三天兩頭泡在堂子裏吃喝嫖賭的,也學會許多本事,猶其會唱曲吟調,若不是大煙抽得兇,唱得還要好聽。
英珍想起了一些舊事,眼神便有些迷離,忽聽有人掀簾走了進來。
她驚醒過來,才察覺和聶雲藩很親密的站着,他鼻息間的熱氣皆噴在了她的耳根處,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不露聲色地撫摸着。
其實她(他)們很久沒有同床了,此時他倒顯出對她很有想法的樣子,她抑住心底浮游而升的厭惡,一側身見進來的是美娟,倒莫名的松了口氣。
聶雲藩整整衣襟,他是個高大且油頭粉面的男人,總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鐘表,若無其事的往門外走,英珍在他背後擡高嗓音道:“燒飯娘姨的工钿哪能講?”
聶雲藩也不回頭,只揚起手揮了揮,這表明了他也不管,迎面來的美娟一把挽住他的胳臂,噘起嘴唇問:“你要去哪裏?多久沒陪我吃晚飯了?”
聶雲藩說來這輩子唯一為之栽倒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女兒美娟,這個從生出來胖乎乎的一團肉長成和他頗相像的年輕女孩兒,他們很談的來,思想是共通的。
“你先說我唱的大九連環可有韻味兒?”他笑着問美娟,倆人手挽手出了房,英珍自去桌前倒了盞茶吃,瞟眼榻上擱的煙具就恨,她從小被雙親誡訓此物碰不得,也親眼見過那些吸食成瘾虛弱的男人和女人,誰能想呢,她的哥嫂,她的丈夫竟然都吃大煙......心底愈發煩悶,索性往門邊走,欲叫女傭來收拾幹淨。
卻見美娟滿臉高興地邁進檻來,鳴鳳和拎着食盒的燒飯娘姨随在後,英珍問:“你父親走了?”她鼻腔裏重重嗯了一聲,徑自走到桌前坐下,用腳尖有一下沒一下輕踢瞌睡的波斯貓兒。
英珍把手洗了一遍,才返回來,吃飯桌子是黃花梨制圓形的,美娟與她面對面坐着,鳴鳳替她們擺好碗箸,就要去揭盒蓋子,燒飯娘姨卻按住道:“不忙,不忙,太太甚麽時候把工钿給我,一月拖一月的,我也要吃飯的。”
英珍又驚又怒,陰沉着臉色冷笑說:“我今不給你工钿,你就不讓我們吃飯了?”她又叫鳴鳳:“你去大元華飯館買些飯菜來,就平常點的那幾樣。我就不信不吃你做的,就沒飯吃了麽?”
那娘姨露了怯,她還沒到破釜成舟的時候,縮回手搓了搓,不停求饒:“太太可憐,我那男人不争氣,就指望着這工钿抵房租,再不抵一家門要困馬路了,我也是沒法子.......可憐!”擡起袖管擦眼睛。
英珍神情緩和些,不耐煩道:“一頓飯辰光總有罷,吃完給你。”
那娘姨千恩萬謝,退出房卻在廊下站着不肯走,還是怕太太變卦。
英珍蹙眉端碗吃飯,心底越發生氣,倒不是氣娘姨讨錢,是氣聶雲藩今兒明明有錢也不肯給,非逼她走投無路賣嫁妝貼補家用,這樣的日子也不曉何時是個頭...... 想着只覺吃進嘴裏的滿是凄涼。
美娟把一卷錢遞給她。
“這是做甚麽?”英珍愣了愣,不解其意。
美娟道:“方才問父親讨的零用钿,先把娘姨的工錢付了。”
英珍沒多話,放下碗箸,接過錢數了數,把多餘的幾張還給她,再讓鳴鳳叫娘姨進來,把錢給她,又指着桌上的冬瓜盅數落道:“你也忒敷衍些,就擺了冬菇、毛豆和木耳,清湯寡淡一點點鮮味都沒,倒把這冬瓜浪費了,好歹再有些扁尖,金針、豆腐皮,嫩筍,另加幾片火腿、肉皮,或蛋餃添些油水。先生總不在家裏吃飯,就是嫌鄙你做的菜難吃,我也給你提個醒兒,再不上心盡力些,不用你說,也要換個廚子了。”
那娘姨雖得了工錢,卻直燙手心,羞慚地陪笑道:“我在去炖一碗雞蛋羹來罷。”說着小心翼翼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