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英珍笑着喛一聲,算做總結:“我說甚麽你總歸都不信的。”她吃口茶道:“可是碰巧,今兒我才見過王玉琴。”
她哥哥正吃椒鹽花生米,一顆順着洗毛的藍馬褂往下滾,落在并攏的腿縫間,他毫不在意的用姆指和拾指拈起丢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一面兒感慨:“她以在日子好過了。”英珍因他這個動作,鼻子莫名的一酸,繁華終被風吹雨打去,往昔尊貴的公子哥兒也學會從腿縫裏撿吃的,那個家終是沒落了的認知,此刻在她腦裏一瞬間變得無比真實。
她嫂子問:“王玉琴是哪個?”沒人理睬,偏要追跟底的問:“王玉琴聽着熟悉呢?”
她哥哥蹙眉,語氣不耐煩:“趙太太,清明在墓園裏遇見的那個,還送了你一大張織花圍巾。”
“哦,是她呀!長得好,出手真是闊綽!”她嫂子拖長了音,眉梢飛起,話裏豔羨藏不住:“大官太太的排場,回去祭祖,二話不說先把自家墳地重新修葺一遍,墓碑用的是整塊漢白玉石,王雙雙姑奶奶認得哇,在蘇州是家喻戶曉的開價最昂的工匠,專門請他在石上雕刻的字,還繞墓園子栽了一圈棗樹,不是小樹秧子,都是已長成我胳膊這般粗的大樹,光這花費就了不得。我常同你哥哥說,我們家姑奶奶也是官太太,哪天衣錦返鄉,也把爹娘的墳好生翻整一番,他們活着大富大貴,這入了土也不能太寒碜,丢祖上的臉面。”
她哥哥瞪她:“說甚麽呢!”又嗫嚅一句:“阿妹自會體量。”
英珍聽她一勁兒盛贊王玉琴,想起今見王玉琴時、那明裏謙虛暗要壓過她一頭的較勁樣兒,默了稍頃,微笑道:“不瞞哥哥嫂嫂,雲藩從前扯入那樁大案,你們應曉得罷?哦,不曉得?大抵你們沒有讀報的習慣,或聽人說也無法把他聯系到一塊兒,那案子連見報兩個星期,連中央政府都驚動了。雲藩是法院裏的書記官兒,摘抄人家貪污受賄的賬冊時,不慎翻倒了油燈,把一切給燒毀了,都說他是收錢銷滅罪證,我最了解,他可沒這熊心豹子膽,但我了解不算,人家說的有鼻有眼的,糊裏糊塗就定了罪。“
她微頓,接着道:“被政府記過除名,還差點蹲大獄,花了不少銀子才保出來。也沒人敢給他差使做,這幾年一直四處鬼混,吃喝嫖賭往堂子撒錢倒沒閑着,皆靠老太太施舍和變賣我那點嫁妝撐着度日,你們說有官太太當成我這樣的麽!”她扯扯身上淡綠色灑花旗袍:“自出事後,我連一件新衣裳都沒裁過,穿得還是過時的式樣兒。”
窗外愈發黑了,她背坐在紅籠映亮的半窗前,面龐模糊着,穿的旗袍在這樣黯淡的光線裏确實顯得很陳舊,像腌漬雪裏蕻失去水份後的菜色。
她耳朵、脖頸、衣襟、手腕及手指都光禿禿的,沒有佩戴一樣首飾,這相當的觸目驚心了,起碼她嫂嫂耳朵上還墜着亮晃晃的大金環子。
她哥哥還算鎮定,嫂嫂變了臉色。
英珍不再作聲,吃她碗裏的茶,有些淡了,廊上窸窣作響,桂珊掀起簾子跑進來,比先時的拘謹好些,叫道:“姆媽,那包年糕我沒尋見,你擺哪裏去了?”
她母親沒好氣說:“在那個磕掉一角的箱子裏。”
“沒有,沒有。”桂珊拉她的衣袖:“沒尋見,姆媽随我一道去。”嘴裏有股桔子糖的甜味兒。
她母親心底很失落,也需往外面去透口氣兒,嘴裏鼓囔着,站起牽住她的手往外走,英珍聽着像似在罵她。
房裏僅剩下兄妹倆和落魄。
英珍踢掉高跟鞋,把腳翹到椅上垂頸細看,足後跟的皮磨掉一塊,顯出裏肉的粉嫩,她也就這雙鞋還算新,因為不合腳。
她把碗裏的茶水滴濕手帕,再覆在傷處,一股子沁涼将痛意減輕了些許,她問:“你們來上海做啥?就為見我一面?”
她哥哥不好說确實是這樣,若妹妹榮華富貴他可以卑躬屈膝,但兩個困窘的人相對時,他又開始要起臉來。
她哥哥道:“桂珠男人作事的紡織廠、在金山又開了分廠,把他調得來修理機器,以在天氣轉涼,伊寫信催促送厚衣裳和棉被來,說在上海買價钿巨還不暖熱。桂珠挺大肚皮,我與你嫂子反正閑着,順便來探望你.......”頓了頓,原想說倒底十多年沒見了,又覺“十多年”這兩字很震撼人心,終是改了口:“到底好長時間沒見了。”
英珍似乎沒聽見他後一句,只說:“女婿會過日子,是桂珠的福氣。就怕在上海這個花花世界呆久了,染上吃喝嫖賭的壞毛病,有多少錢都不夠糟踐的。”
她哥哥道:“女婿出身不高,是個本份的老實人。”
英珍抿起嘴角,語調有一種上翹的神氣:“老實人?老實人最容易學壞了,還犟,十頭驢都拉不回。”
她輕輕的笑聲,像刮胡子用的刀片,薄薄的,看着就鋒利,從喉頭一劃而過,不覺痛,瞬間見血。
她哥哥皺起眉宇,大煙瘾有些犯了,擡手捏着喉嚨:“你恨我們算罷,關女婿甚麽事兒,要這樣咒他,桂珠可沒對你不起。”
英珍道:“哦!哥哥原來曉得我恨你們啊,曉得對我不起,我還以為你們都忘了,就我一人記着呢。”
她哥哥哼哧一聲:“你這是什麽話!當年若不是你不檢點,會有後面那些事麽!沒誰對不起你,是你自己對不起自己。”
英珍氣得渾身打顫,她是沒想到時至今日,那個推她入火坑的親哥哥,竟還能如此厚顏無恥的狡辯,毫無理虧的樣子。
忽聽廊上窸窣的腳步聲,簾子一掀,她嫂子牽着桂珊,後跟着鳴鳳一道走進來,她嫂子笑道:“瞧我這記性,年糕包好還用系帶捆牢,卻忘記擺進箱子裏,等勿趟再來帶給姑奶奶。”英珍咬着字道:“不用了,年糕我不歡喜吃。”
她嫂子依舊說:“姑奶奶從前在家時,最歡喜喝年糕片湯,是上海的年糕軟塌塌沒嚼勁,所以不好吃。”
英珍沒理她,朝鳴鳳道:“你問過廚子沒有,帶來這些個合計多少錢?拿錢給他們。”
鳴鳳還未答話,她哥哥一拍桌起了身:“我們走,真當我們叫花子讨飯來的。”
她嫂子連忙拉攏:“走甚麽走,姑爺前頭才寒暄了兩句話,老太太還沒請安,美娟也沒見着,難得來一趟,豈能沒個禮數就走呢,我們倒無謂,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可這府裏上下會怎麽看姑奶奶,到底是高門大戶的人家,好容易姑奶奶有個娘家的阿哥阿嫂來走動,還這麽沒規矩。”
英珍深厭惡她,冷笑道:“你也別快刀切豆腐兩面光,這府裏上下早當我娘家人死絕了,你們來才叫奇怪,富貴風光時也沒見來,如今寒微貧賤倒找上了門。”
她嫂子被噎的沒話說,她哥哥氣得臉紅脖子粗:“我說句話妹妹你別不愛聽,要不是爹娘臨終交待,看你這些年在上海孤零零可憐的很,我才懶得來哩。”說完一甩袖子,牽起桂珊頭也不回往外走,她嫂子支支吾吾:“姑奶奶消消氣....喛,桂珊.....” 緊幾步跟在後面,鳴鳳連忙追出房送客。
房裏恢複了靜谧,卻不曉哪裏來的蚊子,嗡嗡圍着英珍打轉,她垂着手枯坐,兩片嘴皮子發幹,黏搭在一起像膠住般分不開,眼前噼啪直冒火星子,不知過去多久才黯淡下來。
手背癢的很,她用指甲撓了撓,被叮了個大包,秋後的蚊子,果然毒辣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