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英珍想了想,沒敢明說,只道:“趙太太講,伊回去先同先生商量過,再回我訊兒。”縱是這樣,老太太仍舊很不高興,她有一雙歐式凹陷的眼睛,年輕時還算迷人,如今年歲大了,寬松的雙眼皮耷拉下來,像老嬷嬷幹癟下垂的乳,不帶一絲活氣兒。
她吸口香煙,灰白的煙霧袅袅,側頭撇向五老爺,你這太太腦子不靈光,雞毛蒜皮的事體都做不好,要叫三媳婦去,死馬也能當活馬醫。
英珍的臉色微變,老太太明知她和三嫂不睦,卻偏在這裏貶她褒伊,擺明兒是故意羞辱她。
她暗朝五老爺看去,五老爺似乎沒聽見,便是聽見,他也不會參與女人之間的戰争,随手抓起一只青綠地粉彩藤蘿花鳥瓶的長頸細觀量,像捏着肥雞脖子在那待價而沽。
老太太道:“你別摔了,那是清代光緒年間的老貨,值些銅钿的。”
五老爺臉色陡然亮起來,窗牖外游移的日陽兒像舞臺上的光束,啪得把他打照的通體透明。老太太哼一聲:“勿要動壞腦筋,否則我不客氣。”
五老爺讪讪地笑,又講起與朋友合夥開紡織廠的事,他退出後,曹家二世子頂進,在松江那邊有現成的廠子,開工那日光鞭炮就炸灰了半邊天。
老太太吸着煙不說話,半晌冷冷瞥一眼英珍:“還杵在這做啥?不是娘家爺來了麽?”
英珍這才告辭兩句,挺着腰緩步往外走,免得給人落荒而逃的感覺,就更有的說了,快至門前時,老太太壓低的嗓音兒飄進耳裏:“富貴辰光不來,以在落魄倒尋得來,喪門星。”
五老爺玩世不恭的嘻嘻笑兩聲。
英珍一走出來,桂花蒸的天氣,後背汗黏黏的,一個娘姨正彎腰把滿地落葉抓進麻袋裏,這邊才抓完,一陣風又落了一地。
她往自己院子走,兩邊小樓夾一條穿堂,兄弟幾房都在這裏,像串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舊式房子的屋檐都很寬,陽光照不進來,一切都顯得陰暗潮濕,牆是起了黴斑的水泥殼子,挖出四方的窗戶,褪了色的珊瑚紅窗框嵌着白玻璃,雪青的窗簾要遮未遮,似有人躲在後面朝外偷看。
英珍想起自己剛嫁進來時,府裏請了數十工匠在修繕重整,乒乒乓乓敲打響,空氣裏散發着油漆的味道,十分的熱鬧,如今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房子也老了。
她聽見大爺在拉胡琴,薛姨娘咿咿呀呀在唱,她是堂子出身,初嫁進來時喉嚨似蕭管般鮮亮,如今再聽已不複當年,總有種劫後餘生的意味。
她踩着這曲樂聲回房,進門就見丫鬟鳴鳳迎過來:“舅老爺他們在明間候了許久。”
英珍嗯了一聲,朝明間走,見個小姑娘扒着扇門探頭探腦,看見她連忙縮進去,邁進檻入眼便是地上堆的五六個紅木箱子,看去很墩實,沉甸甸的,鳴鳳打起簾子,便見男人坐在椅上喝茶,女人牽着小姑娘局促地面朝她站着,見到她忙笑着招呼:“姑奶奶好!”又哄着小姑娘叫她,小姑娘怯怯的,含糊的叫了聲,閃身兒避到女人背後去。
縱是數年未見,終是血親,還是能認出哥嫂相貌的。
英珍點點頭,在他們對面的椅子坐了,鳴鳳執壺給她倒茶,她嫂子陪笑道:“箱子裏擱着鹹雞鹹鴨鹹蹄膀、年糕和糯米,對了,還有醬排骨,你哥說姑奶奶最愛吃三鳳橋的,就多帶了些來,一路壓在箱子裏,還請丫頭趕緊開箱拿出晾一晾,恐要捂壞了。”
英珍道聲感謝,命鳴鳳去開箱取物,她嫂子推了小姑娘一把:“你去,你曉得裝在哪只箱子。”
小姑娘躲在她椅子後面,手指摳着舊藤條突起的斑結,扭捏着不肯。
鳴鳳哄道:“我帶你去吃糖罷,有牛奶味、桔子味、薄荷味,還有巧克力。”饞嘴戰勝了恐懼,她乖乖随着去。
雖黃昏已近,但還天未黑,為省電沒有開燈,房裏灰蒙蒙的,只有窗牖的雕花格隙透進光線來,英珍離得近,一條條在她臉上搖晃着,映亮了唇邊淺淡的微笑。
她哥嫂一直偷窺她的臉色,這才暗松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哼哼笑起來,她嫂子奉承道:“姑奶奶還這樣年輕着。”
英珍卻覺得諷刺,嫂子說話的口吻沒有數年後初相見的疏離,像極昨日才見今又恰巧遇見了,說着類似你吃了麽這樣的敷衍話,故意把中間大段的空白給遺忘了,或許是想一筆勾銷。
那哪裏會是空白呢,那般的濃墨重彩,幾乎含進了她全部的人生。
她朝小姑娘的背影呶呶嘴:“這是桂珠麽?”
她嫂子搖頭:“姑奶奶認錯了,桂珠前年已過門,這是最小的一個妹妹,名兒叫桂珊。”
“桂珠都嫁了。”英珍自言自語。
“可不,桂珠留到二十五歲才嫁出去。”她哥哥一直閉着嘴,這時開了尊口:“再留着就得給別人當填房。”
英珍笑了笑:“能嫁給稱心意的人,晚些有甚關系,可別像我這樣。”
她哥哥一擰脖子還待要說,被她嫂子拼命使眼色攔住,搶着話道:“是這個理!是這個理!我們也沒太拘束她,就怕日後做仇人,她嫁的也是自個點頭的。”
英珍說聲真好:“倒底是自己的親閨女,不比外人能糊弄。”
她哥哥坐在房間最靠裏的牆角,旁邊供着神案,臉上罩着一團黑氣,模糊看不清表情,但一定是不高興的,把青花瓷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頓。
他最愛拿腔作勢擺臉子,做給誰看呢。如今可不比往昔,每個人都落魄又落魄的。
三人不由沉默下來,她嫂子急于打圓場卻困頓不知該說甚麽,在那裏絞盡腦汁的想着,不自覺露出一臉煩惱氣,還是英珍開口問:“父母親的墓埋在哪裏?”
她哥哥嗓音嗡嗡地:“離老屋一裏地外的小華山腳下,那裏有個觀音廟,風水不錯,也非我選,是他們在世時老早定下的。”
英珍挺認真的回憶,倒底過去十數年,很多舊景似有若無的,她平素又愛做夢,後來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半晌才不确定道:“那裏是有一排棗子樹麽?”
她嫂子笑說:“可不是,姑奶奶竟然還記得。”
她哥哥接着道:“後來全部砍掉了。”
“這是為何?”
“看風水的說墓址建在這裏,好是好,就是這棗子樹乃大兇,因其喻意為‘早’,難道二老想早日入土為安麽,想來确實不吉利,索性砍個精光不剩。”她哥哥講得神乎其神,表情很泰然。
英珍半信半疑,棗樹素有旺財旺運旺子、安家平亂之稱,哪裏來的不吉,但往事不可追,她也不過覺得可惜:“那排棗子樹有年頭了,我記得總六月盛花,七八月結果,紅彤彤結滿枝桠,又脆又甜。管事拿着長竹竿打落一地的棗,我們撿着往籃裏放。”
她們這些小姐少年不用自己動手,圖得就是一種野趣。
再後來她在樹下透過落滿陽光的葉子,看着那人清隽的臉龐,莫名眼前一亮,原來是傭仆在廊上點紅燈籠。
三人一下子又沒話說了,她嫂子有些發急,小聲嗫嚅:“其實那會兒不砍也得砍,家裏已經沒錢生活......如今愈發的不好過.....”
英珍吃口茶潤嗓子:“現在的世道,又有幾家好過,這府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們也要過不下去。”
“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她嫂子笑道:“姑奶奶和我們哭窮就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