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珍嘆口氣道:“他以前在法院任書記官,做做錄供、編案工作,有時總務也搭把手,全賴他念私塾那會兒,練就的一手館閣體。如今整日裏賦閑在家裏,也沒出去找事做,上月有朋友邀他合夥開廠子,家裏老太太死活不同意,說有辱門風,她輕商的觀念很重。”
話雖這樣說,也是給自己塗脂抹粉,家裏日子愈發拮據,老太太再頑固、也得屈于現實低下高貴的頭顱,輕描淡寫反對兩句,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不管了。之所以事未成,是要給一筆可觀的合夥費,他們沒錢,幾個大伯覺得這是個圈套,老太太信他們的,想折騰自個折騰去,她一分兒也不肯貼補。
英珍笑了笑:“妹夫位高權重,交結識廣,能給他介紹個小事做做,那是再好不過了。”說這話她的臉頰是燙的,有一種讓家裏女傭墊錢買肉菜的羞恥感。
趙太太面色顯得為難,英珍猶感刺目,挽尊道:“幫着留心即可,其實并不着急。”
趙太太這才慢吞吞開口:“阿姐你別怪我不肯相幫,上周李太太多嘴說了兩句,我回去就打電話給叔平,想幫姐夫來着,還被叔平罵了一通,姐夫當年那樁案子,鬧得中央政府人盡皆知,是出了名、記錄在冊的......” 她頓了頓,總結道:“此事兒難辦!”
英珍“哦”了一聲,她反覺如釋重負,這樣互不虧欠也沒甚麽不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話說,默默聽着小銀匙劃攪咖啡時、無意輕碰到杯邊的乒乒聲,有些像在敲打三角鐵,奏着一首相見不如懷念曲。
趙太太似想起甚麽,道:“我清明時回了一趟蘇州祭祖,在墓園碰巧遇到你的哥嫂,他們倒還認得我,等我燒完紙說了一會話。”有些感慨的語氣:“你哥哥樣子老了許多。”
英珍吃吃笑着:“我記得你那會兒一門心思想嫁給他!手帕荷包香囊可沒少送,還背着我給他送過一雙鞋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
趙太太在想她兄妹倆拿着鞋墊取笑她的場景,神情不大高興。
英珍接着說:“你曉得他當初為何不領你的情麽?是嫌你的牙不好,說這樣接吻起來,四排牙齒會咯吱咯吱打架,還會咬破嘴唇皮。”
趙太太嘀咕了一句:“老裏八早的事體,還講伊作啥?”終是意難平,嘲諷道:“你那嫂子的牙,也沒見多齊整。”
“原是極好的糯米牙兒,後跟着哥哥抽大煙,熏的發黃,爛了兩顆拔掉了。”英珍道:“幸虧你沒嫁給他!”
趙太太擡手撩了撩耳邊落下的散發,岔開話題:“在墓園時,聽你哥哥說自你嫁到上海後,就幾乎斷了聯系,家裏接二連三出事兒,他忙的焦頭爛額,也無暇顧及你,如今倒是很閑,打算來上海探望你,你們見過了麽?”
英珍只是搖頭。
趙太太笑道:“你們一定會見面,他說要來探望你時,态度是很堅決的。”又添了一句:“你就知道他有多滄桑了。”語調莫名的輕快。
英珍看向窗外,天邊夕陽和彩霞齊飛,光線映射在落地窗玻璃上,趙太太在美娟走後,就換去了她的座位坐,方便面對面的講話。
就見得一環金黃的光圈像頭箍別在兩耳上,光溜溜的寬額頭,圓眼睛,眉心一顆紅痣,倒像一尊普渡衆生的觀音菩薩。
英珍在心底很不屑。
英珍從黃包車上下來,掏出皮夾子付了二十元,車夫喛一聲不肯走:“太太,再把兩钿茶錢罷!窮人風來雨去,邪氣可憐。”
英珍頭也不回地朝大門走,門房常貴恭敬地迎前,躬背喚聲五太太:“有三位來尋您,自稱是蘇州那邊舅老爺一家門,我不敢放進來,巧着遇見五老爺,講沒錯的,命長随福安領進房裏去了。”
英珍心跳倏得慢了一拍,說曹操曹操就到,世間真有這麽玄妙的事。
她擡手撩了一下鬓邊散發,其實沒有風吹,唔了一聲要走,常貴連忙道:“老太太吩咐,五太太進門了,就先往她那裏一趟。”
英珍抿緊唇繼續走,落日殘陽映照在水磨白牆上,泛起了老舊的黃,幾棵梧桐樹葉子掉光了,唯有胭脂紅的蟹爪菊正盛開,老太太的院門靜默默大開着,一眼就能看到正房蕩下的簾子,沒有人在。她邁進了檻,似乎一切才靈動起來,窗牖內傳出笑聲,一只貍花大貓慢騰騰的翹着尾巴走開,簾子簇簇作響,丫頭阿春送個穿長袍馬褂的先生出來,英珍用帕子擋在額前,站在那裏不動,待人走近了,才笑着道:“韋先生來了。”阿春則喚了聲五太太好,轉身朝房裏禀報去了。
韋先生原是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掮客,只是最近生意難做,他也開始收些東西,再倒騰出去,不求利多,只為擴通人脈、打好關系。
韋先生摘下帽子朝她微俯肩膀,目光從金邊眼睛片的上方觑出來,露出一口大牙道:“哦,五太太!到啥地方吃咖啡去啦?一身的咖香!”
英珍笑而不答,朝簾子呶呶嘴兒:“老太太把侬撒麽寺?可值銅钿?”
韋先生壓低聲道:“不瞞五太太,老太太把我一柄琺琅如意,不值銅钿!”
英珍有些驚奇:“侬眼皮子高,如意都看不起!”
韋先生說:“琺琅如意雖瞧着豔麗熱鬧,卻叫不上價,值銅钿的還是金如意、玉如意或木嵌鑲寶石如意。”他笑道:“侬那柄‘三鑲如意’真不賣麽?”
英珍搖頭:“侬殺價太辣手,賣把侬倒不如留着給美娟壓箱底。”
韋先生連忙道:“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英珍看見簾子前有人影晃了晃,她道聲再會,搖擺腰肢往房裏走去,韋先生側目飽個眼福,這五太太三十多歲了,看着倒像二十五六,身段豐韻又苗條,肌膚白的像西點房裏賣的牛奶凍,她的風情是清冷的,卻更讓男人想把她摟在懷裏捂出滾熱的溫度。
英珍已經掀簾進了房,老太太歪坐在床上,和右首椅上的五老爺在講話,她走到跟前叫了聲“媽”。老太太讓她先坐,她略思忖,還是站到了五老爺的側邊。
老太太氣哼哼道:“我那如意也是祖上傳下的老物,柄身繪有如意金錢、吉祥蝙蝠還有靈芝桃果,保存的也好,顏色鮮豔如新,怎就只值這點銅钿?你二哥說韋先生不可信,我原覺得他是個老實人,現不這樣想了。”五老爺笑道:“二哥的話能信?我的話你怎就不信?”
老太太打他一下道:“你騙了我多少次,我還能信你!”這才擡眼看向英珍,開門見山:“趙太太哪能講?伊額男人是中央政府的大官兒,幫雲藩介紹份事做,簡單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