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英珍自嫁到上海後,就和蘇州娘家斷了聯系,娘家那邊倒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水的思想,最初的幾年三不五時會來信,她拆都沒拆就丢進火盆裏。
後來她生下美娟坐月子時,娘家來了封信,沒寄給她,署名是姑爺聶雲藩,這才曉得父母已相繼亡故了。她聽後面無表情,很快就抛到腦後去,因為當時正學着給孩子綁“蠟燭包”,小手小腳又細又脆,似乎用點力氣就會給咯嚓一聲掰斷。還特別不老實,踢蹬揮舞,左手捊直右手又彎,右腳捊直左腳又縮。
“生了個讨債鬼!”她咬着牙罵,怎麽也搞不定,急的滿頭大汗,請來的月婆攏着手只是用嘴教她,其它妯娌也沒當回事。
大抵生的是女孩兒,若是男丁,那又不一樣了。
她狠狠地大哭幾回,後來照鏡子時,就覺得自己的眼睛沒以前清澈了,女人月子做不好,又傷身又顯老。
她以為此生都不會遇見王玉琴、也就是這位趙太太。
直到上周那一場聚會。
警察署督察科李科長的太太喜歡替人保媒,打電話給她,說手裏有個留洋歸國的年輕人,名喚姚蘇念,二十五歲,還單身着。其父親任政府的財政部長,其母親姚太太和她熟撚,請她幫忙留意可否有合适的女孩兒。又問美娟若也單着身,不妨來她家裏見見。英珍暗忖李太太大抵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她那樣的身份,怎會和財政部長太太熟撚呢,興許人家不過随口客套一句,她便雞毛當令箭,哈巴狗兒跪舔。
英珍對李太太言行雖不齒,卻也頗心動,能攀上這門親事,無異于天上掉餡餅。
她特地領美娟去大馬路的鴻翔旗袍店做了旗袍,選的是最時髦款式,把壓箱底的首飾給她戴,再仔細化了妝,倒也有模有樣。
那天陰雨纏綿,怕弄髒了旗袍和妝容,沒敢叫黃包車,把覆蓋在汽車上的塑料布揭開,如今汽油價昂,她們消費不起,許久沒敢用了。
在李太太家門口,她替美娟整整額前流海兒,再把緊窄的旗袍腰間因坐姿而起的褶皺扯平,這才滿面笑容的進了客廳,她的笑容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
李太太當然不會只請她的美娟一個,本着多斂魚廣撒網的心思,廳裏來了好些小姐,皆打扮的花團錦簇,認識的湊一堆兒聊閑,不認識的散坐着,或吃咖啡、或看書,甚或就那樣優雅地坐着。
和英珍美娟一同進客廳的,還有馬太太及她的侄女,三五個太太很快迎來圍擁寒喧,把英珍母女擠到一邊兒,也不曉是誰踩了英珍的右腳面,她低頭看,雪白的玻璃絲襪染了淺淺的泥水印。頓時肝火上升,覺得飽受欺辱,怨恨李太太的欺騙,她仰起臉,透過那些女人頭波浪鬈發的縫隙,打量馬太太的侄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是個混血小美人,像商店裏賣的洋娃娃,精致且乖巧,很令人憐愛。
美娟看見她的同學,熱情的上前招呼,兩人嘀嘀咕咕說話兒。英珍看向那位小姐,因着美娟再旁襯托,顯得姿容愈發秀麗,她的心蕩入谷底,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也就在此時,她聽見身側有個聲音在問,不确定的:“你是英珍麽?”
英珍偏過頭看,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太太,穿一身墨綠寧綢旗袍,腰肢比她還細,胸前繡朵玉蘭花樣,膚色白皙,五官雖平坦,卻柔和顯得易親近,眉間生一顆紅痣,笑起來露出不太齊的一口牙。
她佯裝遲疑:“哦,是玉琴啊!好多年沒見,差點認不出來了。”
英珍覺得和趙太太邂逅是件極其糟糕的事。
她這二十幾年和血親恩斷義絕,絕口不提娘家,甚連用的娘姨有安徽的、河南的、蘇北的,上海本地的,就是不用蘇州的娘姨,雖然誰都知道蘇州娘姨最勤快、利落、能吃苦。
她在掩飾還待字閨閣中發生的一樁風月舊案。
流年淡褪了記憶,連她有時都茫然那是真的麽!或許不過是曾聽過的一折昆曲,在自家廟堂裏,午後的陽光從窗牖三交六椀菱花格縫裏溜進,一道道斑馬紋忽明忽暗地晃蕩,明裏是父親盞裏老酒黃色,染滿了塵埃,落在戲臺那撐着腮苦讀的書生身上,有個小姐挑簾偷看他,柳眉杏眼,頰腮抹得紅紅白白。
但趙太太的出現,一把扯開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陳年的舊傷口,結成的痂還在,年歲有多久,痂便有多厚,揭開時就有多痛,血一下子冒出來,觸目驚心的新鮮。
“阿姐?阿姐!”
英珍一下子回過了神,面前是趙太太,臉圓了,眼角飛起褶痕,額頭光溜,黑發皆往後梳攏,在腦後扣着菊花髻,只有眉間紅痣和不太齊的牙,标明她是王玉琴,曾經的手帕交,對她的過往簡直了如指掌。
是以她打電話到家裏提出見面敘舊時,英珍百般的不情願,卻又笑着道好,熱情的建議約在大馬路的馬爾斯咖啡館,那裏的栗子奶油蛋糕很不錯。
她喝了一口咖啡,随意地問:“妹夫來上海了麽?”前次在李科長家裏沒寒暄兩句,趙太太就被拉走了,似乎想結交她的太太頗多。
她就不經意地打聽了一下,趙叔平是參謀本部高級參謀,手握實權,私下和財政部長姚謙關系篤厚,一起留洋回歸至政府效力,連在京的府邸亦是相鄰,彼此照應。
英珍沒想到玉琴竟嫁的如此之好,當年那種雲泥之感如今翻倒了個兒,還是挺令她五味雜陳的。
趙太太笑道:“他不來,是我在南京待的膩煩,恰巧姚太太放心不下兒子,要來上海看牢伊,我就跟着一道來。”又随意添了一句:“她在二馬路有處公館,我借光也住在裏面。”英珍矜持道:“二馬路的公館老價钿!”
趙太太怔了怔:“甚麽?”
英珍馬上明白:“那裏地段好,寸土寸金,公館都貴得要命。”
趙太太道:“原來是這意思!我在南京呆久了,你聽我一口南京話,馬太太将就着我說國語,那別扭勁兒,我都怕她閃到舌頭。我說我會講蘇州話,她松口氣兒,說上海話和蘇州話大差不厘,她講上海話,我講蘇州話,還真是!”
兩人相視笑起來,門口風鈴清脆的響動,有個戴鴨舌帽的小開往裏探了探頭,又很快地抽身走掉了。
英珍雖在笑,卻能感受到她話裏行間流露的得意勁兒,遂抿唇道:“聽着是有些像,其實差別大着呢!”
趙太太“嗯”了一聲,神情卻半信半疑的。
英珍暗忖她當年唯她話無二的熱忱、原來不過是敬畏她的家世權貴,剝掉這層華麗的外衣,且如今她起了勢,自然翻臉不認人。
她用銀匙劃一塊奶油放進嘴裏,沾舌即融,含着淡甜味兒道:“ 你瞧你連‘老價钿’都聽不懂,怎會一樣!馬太太是北方人,後學的上海話,一口洋泾浜,就自以為‘像’就‘是’了,實在贻笑大方。”
趙太太沒言語,默了稍頃,索性岔開話題,喝着咖啡問:“姐夫如今還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