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龍貓
☆、龍貓
第二天下午,天還是陰得厲害。顏止一個人拿着黑色運動包,鑽進“大窪”洞穴般的門裏。
他的腦子從昨天開始就進入當機狀态,完全無法運轉。他下意識地害怕,只要腦子一轉動,所有的絲絲線線就會連接起來,一起沖向一個無法挽回的結論。
顏止換了衣服,上了擂臺,汪新年聒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沒頭沒腦的歡樂,顏止完全不明白人們為什麽叫,為什麽笑。
過了一會兒,顏止才想起該看看今天的對手。他的眼睛向周圍一掃,只見繩圈的一角站着一瘦小的人,個頭還不到他的胸口。顏止一愣,這不就是個孩子嗎?
是啊,不就是個孩子嗎?他們為什麽要去為難這麽個軟軟的、稚嫩的小東西呢?顏止的胸口又痛起來。他不敢再想,收斂心神打量對手。
這小孩有三十多歲了,側着一張清秀瓜子臉,斜斜地看着人。再往下看,顏止吓了一跳,這小男人竟然穿着一身緊身旗袍,細看臉上也是化着淡妝的。
顏止想起韓慶告訴過他,這擂臺有個愛穿旗袍的拳手,是叫龍貓還是熊貓來着?
鈴聲響起,小男人正過臉來,一笑,突然毫無預兆地飛起腿,直擊顏止面門,速度快得可怕。顏止身體比腦子快,向後翻了個空翻,險險躲過。
龍貓卻不追擊,只笑眯眯地看着他,脆聲道:“哥哥,打我啊。”
顏止感覺汗毛倒豎,他倒了一口氣,不再看龍貓的臉,舉起拳頭往前甩去。
龍貓身手敏捷如城市裏的夜行動物,一閃就沒了,跟老幺的滑不溜湫不同,顏止連看清楚他的身影都覺得費勁。
捕風捉影了十來分鐘,顏止肩上一疼,這疼竟然深入骨髓。顏止驚詫地想到,這老鼠不但靈敏,力道還不小。
他想,是個像樣的對手呢,該專注地打一場。但他怎麽都無法集中精神。
老鼠小小的身影和記憶裏的某個時刻重疊,回憶匣子翻倒了,從前的一切嘩啦一聲全部滾了出來,在擂臺的地板上四處奔逃。
顏止看見了自己,5歲的內向的孩子,比老鼠個兒還小。顏止想起,自己在豆芽灣橫行霸道的,但真正自主打架只有寥寥幾次,還每次都是跟老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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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五歲,母親牽着他的手到一個陌生的村裏,也沒什麽新鮮的,跟他們住的村一樣幹旱醜陋。唯有那房子前有幾個上了色的大箱子,幾個動物模樣的面具,還算有趣。媽媽給他擦了把臉,摸摸他的頭,柔聲說,你去屋裏等着,媽媽給你拿馍馍。
他乖乖進屋,等了很久,母親沒來,來的是比他高一個頭的大孩子,冷着臉給他一個馍馍。“吃!”大孩子道。小顏止搖搖頭,“我等媽媽,媽媽給我馍馍。”大孩子把馍馍扔他身上,“吃!你媽媽不來啦。”小顏止慌了,大叫:“我不要馍馍,我要媽媽。”說着把馍馍丢到地上。
大孩子一巴掌把他推倒,憐惜地拿起馍馍,輕輕撥走上面的土,道:“不吃餓死!”顏止大怒,撲向大孩子撕打起來。他人小力弱,沒幾下就被打倒在地。大孩子又說:“不吃餓死!”
顏止站起來再打。這時一個清瘦的男人走了進來,抓住了顏止的手。他上下打量,點頭道:“模樣倒是蠻好的。”他換了張笑臉,哄道:“你娘一會兒就來。你先吃,別餓壞了。”
顏止确實餓了。他小口咬着馍馍,瞪着大孩子,一邊吃一邊恨。然而大孩子并沒有說謊,他媽媽沒來,以後再也不來了。後來他在人前叫大孩子師兄,在他背後就叫他臭金子。
龍貓纖瘦的腿踢向顏止的臉。顏止躲避不及,被掃中眼角,一行血從眼尾流了出來。顏止眨眨眼,确定沒有傷到眼珠,但眼眶疼痛,血流進眼裏,看出去一切都是血糊糊的。
龍貓又好整以暇地擡眼看着顏止,脆生生地道:“哥哥,你怎麽不打我?你不愛打架嗎?”
顏止一愣,心道,是啊,我最不愛打架了。在豆芽灣的二十多年,他真正想打架只有幾次,都是因為老金。
他十歲。村裏來了放電影的,村裏的孩子都炸了,從搭棚開始天天聚集在合作社前的空地上,叫回家吃飯也不回。顏止幾個也羨慕得很,師父卻說:“哼!西洋鏡有啥可看的,我們這些才是真刀實槍,他們是假把式,诓人的玩意兒!”自從放電影的來了,他們這雜耍班子就沒什麽人看了,師父氣道:“臭崽子誰要去合作社,我就敲斷誰的爪子。”
他們幾個孩子,林已和何末對電影最熱衷,兜裏卻一個子兒也沒有。林已說:“我們爬圍欄吧。”說着自己就敏捷地翻過去了。何末小,沒這個能耐,顏止把他系身上,背着他爬過去。這麽個半大孩子,背上多個人終究行動不便,翻過去時褲子被圍欄刮了個大口子。
回到家,老金看見了,當下給了兩人一巴掌。何末哭得鼻子都要搓掉了,顏止憤憤不平,跟老金在院子裏幹起來。這時候顏止已經能跟師兄打成平手,兩人你來我往,打得鼻青臉腫。那天晚上,老金不讓他們吃飯,卻偷偷拿自己的褲子替換掉顏止的破褲子。
第二天,老金被師父發現褲子裂了口,師父怒道:“咱們快連飯都吃不上了,你這東西還有心出去玩,把褲子給糟蹋的。這冬天就光着吧。”師父也省得扒他褲子,就着晃晃悠悠的褲腿,結結實實地給了他十板子。
顏止腰上一疼,龍貓拳頭飛過,力道雖不大,但位置卻拿捏得很寸,正擊中腰間的軟肉。顏止彎下身,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
龍貓也累得夠嗆,他喘着氣,還是笑道:“哥哥,你這麽壯,不會那麽容易就倒下吧。”
顏止站了起來,第一次在臺上說話:“小崽子,你閉嘴。”
龍貓嘻嘻一笑,扭着身子,纏了上去。顏止閉上眼睛,不看他花裏胡哨的身姿,等感覺到他近身,他迅捷無論地橫腿掃過。龍貓身量輕,被顏止的腿頂中腹部,直直地就飛了出去,彈在了繩圈上。他反應極快,勾住繩圈,輕輕翻了個身,跳到地面。
只見顏止對他勾了勾食指,道:“哥哥準備好了,你來吧。”
龍貓臉色沉了下來。他不嘻嘻哈哈的時候,小孩的臉瞬間就變為三十歲男人。龍貓不鬧了,躍到顏止跟前,實打實地跟他過招。
顏止大概摸清龍貓的路子,龍貓速度太快,要跟是鐵定跟不上的。于是他不看龍貓眼花缭亂的攻擊,全憑自己對危險的本能來對應。找到機會,他就抓住龍貓,像拎住老鼠的尾巴一樣,把他使勁地摔到地上。龍貓被顏止扔了幾下,仗着身體靈活,并沒有受太大的傷;顏止身強力壯,被龍貓揍了幾下,也扛了下來。不過這麽打下去,龍貓要跳跑躍挪,消耗的體力畢竟更大,漸漸處于劣勢。
龍貓突然改變打法,近身貼近顏止,在顏止的身體周圍纏打。顏止手長腳長,龍貓這麽貼過來,他反而不好施展。龍貓速度奇快,一邊躲閃顏止的拳頭,一邊在他周圍鑽來鑽去,尋找空隙回擊。沒有了助跑的幫助,龍貓的拳頭不那麽有勁兒了,但這麽個黏糊糊的打法讓顏止非常煩躁。
他硬扛下龍貓的一腳,趁機捉住龍貓的領子,就想把他甩出去,離自己遠遠的。誰知道一提之下,龍貓整個人沒了,手裏只剩空蕩蕩的旗袍。顏止一驚,還沒明白什麽事,腹部就受到了重重一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赤裸的龍貓。原來龍貓在千鈞一發間居然從窄身旗袍裏脫了出來,在旗袍的掩蓋下偷襲了顏止一拳。龍貓乘勝追擊,高高跳了起來,一個手刀向顏止的脖子拍去,顏止正要抵擋,卻聽龍貓的聲音從天而降:“哥哥,我可不是小崽子哦。”
顏止愣住了。想要抵擋的手軟了下來,手刀切切實實擊中他脖頸,顏止只覺得整個世界被什麽東西迅速抽走,眼前一片空白。他的身軀向前跌去,重重趴到了白地板上。
龍貓的聲音在他腦子裏不停回蕩,這聲音仿佛不是外面的,而是來自于他的體內——他體內幽暗的,不願被揭開的角落。
顏止是不愛打架的。他離開豆芽灣前最後一次打架,也是為了老金。那是在師父的靈堂上,棺材後面的一個小隔間裏。師父一死,在豆芽灣是呆不下去了,他們握着拳,紅着眼,看着曾明義。曾明義戴着白手套的手輕輕掩着嘴,笑道:“年輕人要到外面見識去,倒是好。不過我們處了那麽多年,我可舍不得,你們不給我留點紀念嗎?”
說完,林已就把老金的妻子孩子帶過來。夏玲是不願意走的,她看也不看老金,只是一雙手搭在兒子秀明的肩上,宣告着所有權。
顏止憤怒極了,感覺全身都要燒起來。老金強忍怒氣:“你是要把秀明押下來,當人質嗎?”
曾明義嘆道:“哎,我也不想這樣。但你們到了外面,我實在不放心。”顏止盯着曾明義:“我們在師父靈前發過誓,你當是放屁嗎。豆芽灣的那些爛事兒,我們不會說出去,你把秀明放了!”
曾明義搖頭:“唉,石頭,人比那天上的雲變得還快,現在你們能保守秘密,過個十年八年,對豆芽灣的感情淡了,記性也不好了,誰能保證你們能管住自己的嘴?沒法兒,我只好給自己買份保險。”
顏止、洪斐和何末都是耿直的性情,除了怒目看着曾明義和林已,完全想不出辦法。老金的目光逐一掃過場上的每個人,最後停留在夏玲的臉上。她還是別過臉,看不出情緒。老金深吸一口氣,走到秀明跟前,蹲下來,輕聲說:“小疙瘩,你在這裏,跟着媽媽,可好?”
秀明垂頭想了好久,點點頭。老金笑了笑,不再說話。
顏止走向秀明,大手撫摸着他的頭,道:“小崽子,你好好的,等你大點兒,叔叔回來接你。”秀明一笑,擡頭道:“叔叔,我可不是小崽子哦,你放心吧。”顏止心一抽,轉身走到林已面前,一拳揮了過去。這拳用了十成力,林已摔倒在地上,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就半昏厥過去了。
顏止趴在白地板上,全身的力氣都沒了。眼見龍貓高高躍起,帶着他全身的力量壓了過來,記憶中的小崽子與這個男人合在一起,重重地砸向他的身體。他們帶着回憶的千鈞之力,一下子把他堵塞的腦回路沖刷通暢。
他不願面對的障礙,不想思量的情感,難以擺脫的愧疚,一下子清晰無比地湧出來,共同指着一個方向。顏止的腦子從未那麽清晰過,他的身體卻支撐不住,直接休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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