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裏流霜
舒令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仿佛被一分為二。
一方面,段浩延過于激烈的情緒好像要将他吞噬,他完全能夠體會到那種徹骨的憤恨、委屈與後悔。
但另一方面,他保持着本能的清醒,因而從旁觀者的角度,更加清晰地體會着此時的每一分感受。
方才段浩延第一下将這柄劍捅入段瑟的身體時,舒令嘉便察覺邪劍似乎正在拼命吞噬着死者的怨氣,而那不斷哀鳴的劍息也愈發強烈而狂躁,幾乎就要失去控制。
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殺意湧上,舒令嘉意識到,如果這樣任由事态發展下去,自己将會很快被幻境吞噬,完全失去自我意識。
雖然貿然動用靈力可能又要變狐貍,但眼下已無其他選擇餘地。
劍刃,即将落到文鴦仙子的身上,随即硬生生頓住。
舒令嘉全力調動靈識,身随意轉,同時腳踏八卦,旋身間廣袖飄飛,整個人已經徹底從段浩延幻影的束縛之下硬掙了出來,恢複本體。
同時,他右手一擡,手中一道光刃飛出,朝着段浩延的手腕斬去。
舒令嘉這一連串的錯步、旋身、發招,身形如同流風回雪,看似潇灑優美,實則淩厲逼人,段浩延手腕上直接中招,長劍脫手。
從舒令嘉這個變數脫離軌道開始,幻境中的一切徹底失控,完全吸飽了怨煞之氣的長劍在被放開的一刻,攜清銳長鳴,疾飛而起!
并非幻影,這劍就是現實中的真劍!
——那柄,原本會殺死他的劍!
這劍明明應該在小桢身上,但此時舒令嘉顧不得想它怎會出現在這裏,縱身躍起,長袖卷出,已經淩空将劍柄握在手中。
劍鳴狂躁不已,上面傳來的巨大沖力一時令人難以抗衡,舒令嘉索性順勢引導劍意,當空向前疾刺。
冷風萬頃,劍聲悲鳴,漫天劍光映的夜空如幻,眼前的房屋、樹木、奇石、亭臺上都開始出現了斑駁的裂縫。
Advertisement
邪劍當中似乎蘊藏着幾欲毀滅一切的滔天之怨,鋒芒爆閃,為了馴服這柄劍,舒令嘉不得不與之強抗。
他将真元盡數灌入劍體,身形翻轉,整個人如同飛羽一般輕飄飄随着劍勢劃空而過。
風生,霧起,如同潋滟月華覆上漆黑而蒼茫的江面,劍鋒被一層明亮的冷光包裹住。
縱使怨力磅礴,也不得不向生來的劍道王者俯首稱臣,鋒芒略斂三分,但仍是銳意無匹。
舒令嘉眼看幻境就要被劍氣給打碎了,如果到時候這柄劍還是如此躁動,只怕要傷到附近的人。
他左手引起劍訣,正要進一步壓制,便見迎面一人飛身躍起,直撄劍鋒而來。
對方手無寸鐵,只将袍袖一卷一拂,剎那間流雲成波,長風化轉,空氣中一道巨大的旋渦成型,将鋪天蓋地的劍氣收攏其中。
然後他反手一揮,手勢有如抱琴鼓瑟,氣浪宛似大海翻波,迎面反撲,阻擊邪劍。
舒令嘉的眼睛微微一眯,足尖踏空借力,躍上半空之中,以抗對方攻勢。
狂風吹得他衣帶起舞,烏發飛揚,仿佛就要憑雲駕霧,直上青天。
這一刻,對峙的兩人都已看清楚了對方的臉。
阻擋邪劍的人,是景非桐。
舒令嘉與景非桐皆源自淩霄,一個是氣宗不世出的劍道天才,一個是心宗百年來地位獨尊的首徒,齊名已久,卻從來未曾切磋過。
雙方交集不多,景非桐只在兩年前舒令嘉出事時聽說過一些他的情況,卻不知他已經與門派決裂下山。
他方才察覺到不對,尾随而來,緊接着就發現邪劍暴動,想也不想,立刻出手,卻未料竟然會在此處見到舒令嘉。
景非桐記得對方應是有傷在身的,可是此時招式已出,收勢是晚了。
他正待補救,便見舒令嘉身法飄逸至極,身随劍往,人似風行,劍鋒走勢自下而上地一挑,正好挑中了整個氣旋的旋眼之中。
靈力雖然不足,但招式之巧妙精準,已臻極高境界。
氣旋炸開,氣流凝成了水晶般的巨大劍花,仿佛光陰都有了瞬間的停滞。
正是一招夜裏流霜!
舒令嘉借助煞氣而靈力不足,景非桐翻轉乾坤卻手無寸鐵,兩人妙至極點的招式碰撞在一起,剎時頂峰會頂峰,半空中風起雲湧,懸江倒海。
景非桐的反應也是快極,見舒令嘉仿佛并未完全操控手中長劍,反倒随着劍勢而動,立刻意識到,這是在阻擋邪劍發狂。
他立刻手拈法印,布下巨大結界。
随即轟然一聲,邪劍脫手落地,幻境崩塌大半。
舒令嘉倉促回頭,只見天高月朗,風冷氣清,剛才的争執與殺戮仿佛都不曾存在,地上的屍體與瘋狂的屠殺者也轉瞬消失。
只是那種血腥和驚悸之感,卻仍存于心頭,難以消散。
這一回,也幸虧他遇見的是景非桐,兩人都是十分聰明機變之人,方才出招換招配合無間,邪劍偃旗息鼓,周圍兩處院落在結界護持下,也避免了崩塌之危。
舒令嘉一直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下來,正要回到地上,腦海中忽然響起系統的一陣狂吼:
【警告!炮灰越級挑戰高光劇情,氣運耗盡!靈力告急!!】
【您還有五秒恢複狐貍狀态!掉馬警告!可愛警告!】
舒令嘉:“!”
他猛地一個激靈。
別的都好說,可愛是不可能可愛的!要是當衆變成個毛絨絨的小狐貍崽子,他還活不活了!
需要景非桐的時候到了!
景非桐并沒有當一枚大補丹的自覺,他只是看見舒令嘉邪劍脫手,而對方從空中躍下,身形也有幾分不穩。
景非桐不愛與生人接觸,拂袖掃出,本想用靈力隔空将對方接上一把,舒令嘉卻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
而後,似是站不穩一樣向前踉跄半步,一把将他抱住。
霜雪般的氣息驟然入懷,景非桐霎時間全身僵硬。
他素來不喜有人近身,這一點就算是身邊伺候多年的人也都得牢牢記住,結果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出門沒看黃歷,整整遇上了兩回。
先是半空中掉下來一只小狐貍,他自己欠,伸手接了。
這回更高的空中又掉下來一個大活人,他沒接,被抱住了。
景非桐本能地就想一把将人推開,可不知為何,心裏又閃過一絲莫名的酸澀感,讓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
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舒令嘉的小半張臉,月華滴落如水,順着他的發梢流淌下來,把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出一種玉樣的質感,極美,極幻。
他的心中忽然生惑,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漫溢開來。
而後,舒令嘉便很快放開了他,景非桐欲推未推的手順勢收了回來,後退兩步。
這樣一退,對方整個人便完全暴露在了他的視野中,腰背挺得筆直,仍是鋒銳、冷冽,就像他方才使出的劍招——毋庸置疑的強悍。
他眼中的迷惘很快散盡,目光逐漸冷了下來,帶上了微妙的打量和警惕。
論理說除了碧落宮首先得到消息之外,段浩延的行蹤應該還并未傳出去,舒令嘉這樣一個高手,竟會在傷勢沒有痊愈的情況下孤身出現在此處,實在不由得他不多想。
若是巧合也就罷了,但若是他有意為之……哪怕師出同門,景非桐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影響自己的計劃。
這時舒令嘉朝着景非桐拱了拱手,道:“沒想到景師兄也在此處,令嘉謝過師兄援手。”
景非桐瞧了他片刻,也回了一禮,含笑道:“好說。我若不出手,你也一樣料理的來,師弟客氣了。”
舒令嘉這謝是真心實意。方才系統情急之下沒有發布任務,他只好采取最本能的方法去抱住景非桐,總算再一次成功避免了變成狐貍的危機。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跟對方有過多的牽扯。
景非桐來歷神秘,城府甚深,向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不提別的,就說能最後作為書中想要滅世的反派,此人也絕非善茬。
舒令嘉客套幾句,就走到一邊,去撿落在地上的邪劍。
一柄合攏的扇子從旁邊伸過來,點向他腕底內關穴。
舒令嘉機變神速,也不縮手,翻腕在扇子頂端上一彈,那扇子頓時飛起來打了個轉,落下時又恰恰點向他手背陽池穴。
舒令嘉反掌避過,雙指一挾,扇子在他指間抽出,收回了景非桐的手中。
兩人一來一往,景非桐沒有打中舒令嘉的手腕,舒令嘉也沒能碰到那柄劍,收招時都不由瞧了對方一眼。
舒令嘉眼角眉梢透出幾分凜冽,卻慢慢露出一個笑容:“景師兄,你做什麽?”
景非桐卻看不出來半點不悅,和和氣氣地笑着說:“這柄劍上煞氣太重,只怕不吉,我是想提醒師弟小心。”
他擡手在空氣中一撥,有如撫琴鼓瑟,金線一閃,四下震蕩,周圍竟還有個巨大的法陣。
景非桐道:“你瞧,畢竟咱們現在可還沒有完全脫困呢。”
這段浩延倒是準備周全,一個幻境困不住他們,竟還在外圍還布了個法陣。
看來他早就知道有人要來抓他了,但段浩延既然費了這麽大勁布局,為什麽不幹脆跑了呢?難道這鎮上還有什麽寶藏,讓他舍不得走不成?
況且剛才的疑問還沒有答案。這柄劍明明應該挂在小桢的脖子上,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
舒令嘉只覺得心中有某個捉摸不定的想法,像一條倏忽而逝的游魚,怎麽都難以捕捉。
景非桐肯定也不是真的關心他,舒令嘉摸不清對方的虛實和意圖,便只淡淡地說:“原來如此,多謝提醒。”
景非桐微笑道:“看來你我要協力設法脫困了。”
以他剛才徒手把幻境撕的跟張破紙一樣的本事,若真想走,又有誰能留得住。
舒令嘉只覺得此人極其不對自己胃口,也懶得跟他裝腔作勢,索性懶懶一笑,說道:“可以。不過有句話要說在前頭,這柄劍是我發現的,自然也應該歸我所有。師兄……應該不會跟小弟争搶吧?”
景非桐心中嗤笑了一聲。
這個師弟長了一幅絕佳的相貌,功夫亦是漂亮得很,他原本還有幾分欣賞,沒想到說話竟然這麽沒腦子,實在可惜。
他有些意興闌珊,淡淡道:“那是自然。只不過這法陣是依托此地殘存的怨恨而設下,因此在破陣之前,我們不能殺死設陣者,否則人死之前恨意暴漲,只怕便更加出不去了。還請切記。”
舒令嘉正欲答應,心中卻忽然一亮。
莫名其妙出現在幻境中的邪劍、之前死在這鬼宅中的兩戶人家、段浩延明知道危險卻不肯離開的舉動……
方才那種隐約不安的第六感便如同躍出水面的魚,瞬間讓人捕捉到了全貌。
——他知道段浩延的目的是什麽了!
一時激動之下,這句話已經到了口邊,但在這個同時,舒令嘉也看到了景非桐眼神。
冰冷,清醒,與他臉上淡淡的笑意全然不符。
這一瞬,他驀地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