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簾風絮
這老乞丐或者是段浩延的化體,或者不是,但肯定知道什麽。
既然對方設局,那麽他倒也不介意應邀。
太陽落山之後,舒令嘉再次來到了鎮西宅院。
小桢已經把茵娘暫時送走了,她自己在面攤幫工,也沒有回來,此刻整座府邸中空空蕩蕩,陰氣迫人,是名副其實的兇宅鬼院。
舒令嘉沒再跳牆,徑直走到大門口,擡手将皮人甩了過去,只聽“啪”地一聲響,那一小塊輕飄飄的皮子就貼在了門板正中。
舒令嘉在皮人眉心一點,念道:“迷魂過鬼關,枯骨隔陰陽。孤鏡幻門開,冥燈泣淚長。”
随着他的話,兩扇大門吱呀一聲便開來,有個丫鬟從裏面走出來,笑盈盈地說道:“老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少爺都等着您用晚膳呢。”
舒令嘉身後有個聲音道:“好,進去吧。”
他回過頭來,發現丫鬟根本就看不見自己,而是在同後面的男子說話。
那男子面貌俊朗,眉眼帶笑,頗有些面熟,舒令嘉記得自己偶爾前往心宗辦事的時候,曾經見過他幾面,正是段浩延。
他便跟着兩人進了門去,一眼就看到自己所找尋的那柄劍就挂在牆上,約三尺長,一指寬。
舒令嘉多看了幾眼。
段浩延的妻子文鴦仙子和一名五六歲的孩童正坐在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前,等着他回來。
那孩子眉眼肖似母親,相貌十分清秀,可惜雙目無神,表情呆滞,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正常。
丫鬟很快就退下去了,見到丈夫回來,文鴦仙子笑意盈盈地起身盛了碗湯,同時嗔怪道:“看看你都什麽時辰了才回來,飯菜都該涼了。”
段浩延笑道:“你這會怪我回來的晚,但馬上就要誇獎我了,看看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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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一個玉瓶放在桌上,文鴦仙子打開一看,裏面有十來枚朱紅色的藥丸。
她又驚又喜:“這藥這麽快就配齊了?”
段浩延道:“怎麽,不相信你夫君的本事嗎?”
他說着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笑着說:“眼見着我兒子是一天好過一天了,說不定明年就能開口叫爹娘呢。”
文鴦仙子一時高興,竟像個小姑娘一樣撲進丈夫懷裏,摟住他的腰,說道:“太好了!師兄,真是辛苦你了!”
房間裏充滿了食物的香氣與笑聲,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而在正房外面,有名小厮打掃着庭院,兩個丫鬟手裏捧着漿洗幹淨的衣服,悄聲說着什麽,風吹動花葉,簌簌作響。
一切顯得無比溫馨幸福,像是仙氣盡褪之後,紅塵中的任何一戶普通人家。
但這幸福又顯得如此空泛和虛假。
一切真的那麽值得開心嗎?世事多有委屈無奈,做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為了生活奔忙勞碌,當真比身在仙門,劍驚河山更加快樂?
不對,不對勁。
舒令嘉緩步退到院子中間,正要動手,忽然聽見什麽東西被撕裂一般的聲音響起。
這道聲音在暗夜裏顯得格外清晰,緊接着四下的空間都開始波動,應是有高手強行闖入。
舒令嘉往牆後一閃,就看見面前的場景上竟然破開了一個洞,一只修長的手握在那洞的邊緣處。
緊接着,就好像被撕開的畫卷一樣,這場景被硬生生撕下來了一條,露出後面另外一層漆黑的底色。
有人從那被撕開的縫隙中一低身走了出來,儀态灑落,直起腰時,月光照亮了他的臉,是景非桐。
——他既然也在調查段浩延的事,會找到這裏也不意外,只不過很難說是不是一路人了。
舒令嘉沒動,眼看着景非桐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看上去什麽都沒有做,步履悠閑宛若月下漫步,但随着景非桐的前行,周圍所有的景色正迅速地翻卷,化灰,世界毀滅而後重建,終于露出了另外一層猙獰面目。
打破表面的結界,景色變成了冬季。
舒令嘉感到一下短暫的眩暈,随即便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正在前方極度驚恐地尖叫道:“殺人啦!”
舒令嘉發現,自己正提着一柄劍,在光線昏沉的回廊下大步疾行着。
在他的前方,正有一名女子匆匆奔逃。
她就是先前笑容滿面迎接段浩延回府的丫鬟,此時尚未來得及跑遠,劍招一出,她的頭頓時骨碌碌地滾到了地面上。
整個過程都好像一場短暫而又真實的噩夢,這不是舒令嘉第一次殺人,卻是他第一次殺不會術法的無辜之人。
他感到自己停住腳步,用長劍支撐住微微搖晃的身體,急促地喘息着,劍刃上的鮮血一滴滴滑落下來。
舒令嘉的餘光看見,就在不遠處的回廊旁邊,景非桐正站在那裏,淡淡地看着這一幕。
他的目光冷淡而空茫,像是一尊沒有情感的雕塑。
舒令嘉此時已經意識到了,眼下自己應該是段浩延的視角。他拿了沾有對方鮮血的人皮小人進入這裏,那麽必然跟段浩延同心共感。
而景非桐顯然是自己打破結界強行闖入的,因此作為無幹的旁觀者而出現,不會被幻境中的人們感知到。
段浩延不光殺了這名丫鬟,又四處尋找着,将府上的其他下人也都給殺光了,濺的滿身都是鮮血。
這對他來說原本不會比捏死幾只蝼蟻的難度更高,可是舒令嘉感到對方的心跳極快,幾乎要從胸膛中蹦出來,整個人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段浩延提着劍,緩緩朝廂房中走去,還有沒推門進屋,文鴦仙子就從裏面快步走出,見到他這副模樣,瞳孔一縮。
她失聲道:“你——”
段浩延對妻子說:“我把他們都殺了。否則淩霄派的人已經追來,難免會有人透露出咱們的行蹤。”
文鴦仙子道:“可是他們都是無辜的人!你可以消除他們的記憶啊!”
段浩延道:“我能用法術消除他們的記憶,難道別人不會用法術恢複嗎?”
文鴦仙子聲音發顫:“那也不能……”
“夠了!”
段浩延的情緒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猛然怒吼道:“你可知道我每一日都在提心吊膽,連在街上被人多看上幾眼都要心驚許久!但我仍需在外面奔波,就因為你這個傻兒子還得吃藥!你有何資格指責于我!”
他猛地朝傻乎乎坐在床上的男孩一指,恨聲道:“若是沒有他,我又何至于被人發現蹤跡,落得如今又要到處逃竄的下場!”
這話段浩延顯然憋的狠了,一通發洩下來,文鴦仙子也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段浩延喘了口氣,移開目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行了,快去收拾東西吧,咱們還得趕緊走。”
他們要帶的最重要物品,也就是一些法器和藥材,文鴦仙子收拾了片刻,忽然背對着段浩延說道:
“其實你方才是想說,若是沒有我,你根本就不會淪落到如今境地吧?若非跟我結成道侶,你還是對當年那個風光無限的仙門長老,也不用這樣狼狽的東逃西竄。”
段浩延頓了頓,道:“現在說這些做什麽,根本沒意義。”
他說的避重就輕,其實并沒有否定妻子的話,文鴦仙子的眼中一下子有了淚意,又很快忍了回去,道:“不,我是想說,如果你後悔,咱們就回去吧!”
段浩延道:“回哪裏?”
“回門派!”
文鴦仙子的語氣逐漸堅定,一把抓住了段浩延的手:“我想好了,咱們一起回去,求一求你師尊,他以前那樣器重你,不會完全狠心不顧的。咱們回去認錯領罰,也好過如今提心吊膽的日子!”
段浩延甩開她道:“你瘋了!我回去之後,便是最輕的懲罰也要被廢去全身功夫,絕不可能!”
文鴦仙子道:“但是這樣東逃西竄下去,你心中的不甘只會越來越深!你已經變得不像你了,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
段浩延向後退了兩步,沉沉地說:“莫再說了,你先收拾吧,好了叫我。然後咱們立刻就走。”
文鴦仙子卻十分堅持:“我這次下定決心了,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也要回去,或者我自己帶着瑟兒回去,不再拖累你了。沒有我們在身邊,你一個人應該也不容易被發現吧。”
段浩延沒說話,轉身大步離開,回了他自己的書房。
他進門之後,擡手就将面前的桌子掀了,而後在房中來來回回地煩躁走動。
舒令嘉能夠感應到段浩延的心情,憂慮、煩惱、挫敗、恐懼……
文鴦仙子的話恰恰說中了段浩延的內心,他早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卻又騎虎難下,無法回去面對。
舒令嘉的心逐漸沉了下去,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可能。
段浩延那一劍,或許殺的不是別人,而是——
心念轉動之間,手已經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握住那柄藍色的長劍,霎時間,殺意滿懷。
段浩延就這樣執着劍,一步步向着門外走去,而他心裏那些猶豫掙紮也正随着步伐移動,逐漸變得堅定。
舒令嘉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他,心中的疑慮卻越來越深。
他能夠聽見手中這把長劍顫抖的哀鳴,仿佛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怨恨,難以宣洩,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身的抗拒。
一柄幻境中的劍,怎會有如此真實而又沉重的劍息?
這事不對勁。
段浩延扮成乞丐,故意說了那番半真半假的話,就是算準了舒令嘉為了解一切事情的始末,明知道必然有詐也會前來,這一點雙方都心知肚明。
那麽他費這番心思,到底所圖為何?
舒令嘉思索着擡眸,忽然看見景非桐就站在自己前方,正負着手,靜靜瞧着眼前這一幕。
長廊的兩側挂着紗罩的燈籠,隔幾步就是一盞,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昏黃的光線也如同水波,将他面上神情晃動的暧昧不明。
段浩延的幻影看不見景非桐,徑直拎着劍從他身上穿了過去,兩人的身影重疊交錯而過,景非桐忽地微微一怔,轉過頭來。
與此同時,段浩延也已經用力推來了卧房的門,文鴦仙子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正在正襟危坐地等他,妝容也重新整理過了,看不出半點淚痕。
他們的孩子段瑟就站在她身邊,身材極為瘦小,有些懵懂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見段浩延來了,文鴦仙子也站起身來,問道:“你想好了嗎?咱們一起回去,或者你走,我們兩個回去。”
段浩延聲音有些嘶啞:“就算我反對也攔不住你?”
文鴦仙子道:“是。”
“那麽……”
段浩延緩緩說道:“瑟兒身上有我的血脈,你我之間又有道侶契約,若是他們通過你們來尋找我的蹤跡,該怎麽辦?”
文鴦仙子一怔,道:“什麽意思?”
她話音未落,就見到段浩延幾乎是面目猙獰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這個剎那,文鴦仙子根本就什麽都來不及反應,眼睜睜地看着段浩延一劍刺入了段瑟的胸膛。
劍鋒穿胸而過,這個他曾經付出一切代價養大的孩子,頓時當場斃命。
文鴦仙子驟然瞪大眼睛,半張開嘴,眼睜睜地看着孩子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半晌,她忽然“啊”地一聲叫出來,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人類的嗓音。
段浩延的手不住發抖,臉色白的如同鬼魅一般,卻将劍用力一拔,鮮血頓時濺了他滿臉。
文鴦仙子發狂般地撲上去,跪在地上,用手堵住兒子胸口不斷湧出的血液,施盡了所有的法術,那血卻漸漸地冰冷凝固下來。
“你幹什麽!”她歇斯底裏地尖叫着,“你幹什麽!”
段浩延将劍鋒擡起來,又緩緩放下,說道:“我不殺你,你我把契約解除,之後咱們各走各的路吧。”
文鴦仙子猛地擡起頭來盯着他,在此之前,她給人的印象一直天真而柔婉的,但此時的目光卻像是兩把淬着毒光的利刃,好像要生生在段浩延身上剜兩個透明的窟窿出來,活像個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段浩延竟然退了一步。
文鴦仙子将段瑟的屍體放在地上,一抽手也拔出了自己的劍,她雙目赤紅,毫無章法,就這樣胡亂朝着段浩延砍了過去。
兩人算是同門師兄妹,但段浩延入門早了很多,又是少年成名,相比之下,文鴦仙子的功夫卻稀松平常的很,根本不是丈夫的對手。她卻不管不顧,只是發了瘋一般地厮殺。
段浩延連退幾步,飛身躍到了院子裏。
此時,他的位置已經正對着那塊舒令嘉曾經發現劍痕的太湖石。
他怒吼道:“他的命是我給的,如今我便算是取走又有何不可?我這麽多年為你們母子付出的還不夠多嗎?你不要再逼我了!”
他狠狠一閉眼,舉起劍:“你真的不要再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