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怨懷長結
景非桐已徑直向着院落中間的那塊太湖石走去。
他的判斷同舒令嘉一致,方才打鬥之中,文鴦仙子被段浩延甩出去,正好摔在了這塊石頭前,想必這也是她最終慘死的地方,怨氣極重,适合成為法陣的陣眼。
至于是與不是,一探便知。
然而就在此時,舒令嘉已然瞬身向前,整個人倏忽而至,旋身在景非桐面前一擋,低喝道:“且慢!”
景非桐笑着嘆了口氣,問道:“舒師弟,又有何事?”
舒令嘉聽出了他笑容之後的隐隐不耐,并不在意,說道:“師兄,此地住了一名先天患有腿疾的姑娘,你這樣莽撞行事,豈不是要讓人家無處可去麽?”
他把“腿疾”二字咬的略沉,詫異之色從景非桐的眼中飛快閃過,心中微微一動,但轉眼便神色如常。
他虛晃一招,順勢閃身繞過舒令嘉,一掌朝着太湖石劈去,含笑道:“此地不吉,早晚都是要毀去的,如今不過是借我的手罷了,有差別嗎?”
——他聽懂自己的意思了。
舒令嘉目光微動,側身扣住景非桐肩頭,用力一別,答道:“今日既然撞見此事,我便不能袖手旁觀。”
兩人出手都是幹淨利落,賞心悅目,一問一答之間數招已過。
景非桐并指如刀,向着舒令嘉頸側劃去,舒令嘉飛身疾退,眼看已經無法阻止對方再次擊向那塊太湖石。
而就在他們位置交錯,各自回身的一霎,忽有一道流光攜尖銳嘶鳴而起,在夜色中乍然亮起,大方光芒!
變故突生。
只見太湖石瞬間炸開,一道人影從裏面飛出,徑直向着景非桐撲去。
同時,方才那道流光瞬間化作萬千,只如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鋪天蓋地地兜頭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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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整個法陣徹底顯形了!
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眼看挂滿尖銳光刃的大網就要收口,舒令嘉竟是頭也不回,腳下瞬退,同時拔劍反手,向後直刺!
叮!
執劍少年發絲飛揚,側臉冷峻。
寒水般的劍刃劃過金燦燦的光幕,在半空中留下一瞬凝固的殘影。
舒令嘉這一劍,實在太快,也太準,在萬千道分散出來的光影中,唯獨最初那枚本體被寒鋒穿過,挑入劍尖。
沒有震耳的轟鳴,也沒有暴蹿的靈力,那一聲輕而脆的撞擊之後,天與地間的一切仿佛都因這一劍而靜止。
星光,月色,微風,落花……以及下一瞬就要被觸發的法陣。
這樣一個停頓的功夫,景非桐已然出手,豎掌做刀,憑空一劃。
他手中沒有兵刃,卻有一道金戈般的清越铮鳴響徹長空,漫天爆炸的石頭碎塊頓時化為粉末,而那人影竟沒有受傷半分,被景非桐用氣勁一托,平放在了旁邊的地面上。
與此同時,他轉向右側回廊,揚聲笑道:“故人難得一見,怎可如此薄情?請露面罷。”
景非桐含着淺笑,語氣中卻殊無半分笑意,說話間一股磅礴的靈力直接轟了出去。
所到之處,地面上的青磚塊塊掀起,随着裂痕蔓延開來的方向,磚塊碎片漫天轟碎。
一道身影被迫顯形,連退數步,擡起頭來,正是段浩延。
景非桐似笑非笑,微一颔首:“段師叔。”
而方才被他救下來,此時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赫然則是之前舒令嘉遇到的少女小桢。
段浩延連景非桐都沒顧得上看,先是朝着小桢望了一眼,見她胸膛起伏,呼吸平穩,似乎安然無恙,當即色變。
舒令嘉随手把劍收了,淡淡道:“怎麽,見她沒死,慌了嗎?”
段浩延又驚又怒:“你們都知道了些什麽?”
景非桐道:“你之所以一直留在此地,是因為文鴦死前,在你身上下了詛咒,使你根本就無法離開。但你作為被咒之人,無法直接殺死咒主的轉世,因而想要借我們之手來行事,這位姑娘……”
他看了地上的小桢一眼:“只怕正是文鴦的轉世吧?”
段浩延的臉色極為難看。
舒令嘉道:“文鴦仙子所下的應該是三世咒,下此咒者,每一世身體必有殘缺,直至三世輪回結束,詛咒方才終止。之前我無意聽人提到,這鬼宅中還曾住過兩名女子,一位癡傻,一位目盲,全都離奇去世,只怕就是文鴦仙子的前兩世。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只要再殺了小桢,這詛咒便能解了。”
段浩延自以為缜密,但偏生碰見的是這兩個人。
舒令嘉和景非桐原本就對他的行為有所懷疑,兩句暗語已經足夠讓他們明白對方的意思,段浩延便倒了大黴。
景非桐還誇他:“布局精妙,心思毒辣,師叔,真是演了一出好戲啊。”
段浩延不由咬牙道:“你們兩個怎會相熟?真是見了鬼了!”
他還以為舒令嘉和景非桐的關系不錯,才會有這樣的默契,此時見什麽都瞞不過去,幹脆也就冷笑着承認道:“行,你們既然猜出來了,我也沒什麽不敢認的,我就是殺妻殺子,那又如何!”
舒令嘉想起邪劍當中的異常劍息,問道:“你是不是把段瑟的魂魄封在劍中了?”
這樣就可以解釋邪劍與小桢之間的奇異感應——他們本就是母子。
那晚邪劍會放出怨氣吸引陰靈,只怕并不是為了害人,而是要提醒小桢将它丢掉,無奈卻是取不下來了。
段浩延道:“不錯,我那孽子的怨靈還想找我索命,被我順手封在劍裏了。正好,這柄劍也能用來尋找他娘的轉世,算他還有點用處。”
他目光陰毒地掃過舒令嘉和景非桐:“他們母子二人,生時困着我,連投胎轉世都是沒完沒了。原本只差一點,我就能自由了,卻被你們兩個毛頭小子壞了這一局!”
舒令嘉冷嗤一聲:“怎麽不說是你自己沒用呢。”
他長了一張清清冷冷的谪仙臉,說話可不中聽的很,景非桐不由一笑。
段浩延怒上心頭,呵斥一聲“小子無禮!”身形陡然暴起,一掌就向着舒令嘉胸口拍去。
舒令嘉斜身一讓,擡手扣向他手腕,兩人轉眼間便過了數十招。
段浩延怒聲道:“你懂什麽!難道不是我已經對他們仁至義盡了嗎?留他們兩個活在這世上,只會一日日成為我的拖累!我只後悔當初為何要鬼迷心竅,娶妻生子,此實在乃是畢生之憾恨!”
景非桐方才與舒令嘉幾次過招,已經看出對方确實是傷勢未愈,靈力空虛,此時本想出手幫忙,卻聽舒令嘉說了句“不用”,便又站住了。
此時舒令嘉和段浩延都沒用兵刃,段浩延掌勢沉厚,同時不失陰毒狠辣,舒令嘉則用了淩霄的一套繁春掌法。
只見他袖如流雲,掌影缤紛,仿若由早春百花初綻到暮春花葉飄零,盛衰枯榮之間,招式亦是虛實難測,并不與對方以力相拼。
雖然對舒令嘉實在談不上特別了解,但景非桐就是有種感覺,如果不是傷勢限制,舒令嘉動手的風格應該是迎鋒直上,一往無前的。
段浩延一邊出招,一邊恨恨說道:“我十四歲劍道小成,三十歲便出任門派長老,明明前途無量,卻生生被小情小愛耽誤,修為停滞,門派不容,如今被你們這種小輩追逐的猶如喪家之犬!”
他越說越是激憤不已,揮掌之間,旁邊一池碧水沖天而起,轟鳴聲有如雷霆陣陣,攜雜強悍靈流,向着舒令嘉襲去!
舒令嘉瞬身飛退,已經隐隐有了落于下風之勢。
段浩延哈哈大笑道:“舒令嘉,同是天涯淪落人,你何必在我面前逞強呢?你找我喝酒的時候我便已經看出來了,你袖口沒有淩霄花徽紋。聽聞咱們曾經氣宗天才靈脈已廢,被人給比下去了。你不會像我一樣,也叛出門派了吧?”
景非桐驀地一擡眼,便聽舒令嘉淡淡說道:“與你何幹?”
他這麽說,便是段浩延起碼猜對了一多半。
段浩延道:“天真!你以為你順從自己的心意了,很有勇氣,是不是還挺得意的?我告訴你,跑到這紅塵中打滾,可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我原先娶妻,是愛她知我懂我,門派中諸多規矩,既然容不下我們一家,那我索性就什麽都不要,當個普通人便是。起初,起初……”
他眼中透出一絲迷惘與懷念:“起初離開門派的時候,我們真是過了一段好日子,互相陪伴,無拘無束,她跟我說,孩子的病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到那時一家三口,便可以共同游歷山水,自由自在。她說這番話的樣子,真是美。”
“可後來呢?根本就沒什麽潇灑自在的生活,我每日疲于奔命,東躲西藏,要為那個廢物求醫問藥,還要提防門派的追殺搜捕,這樣的生活日複一日,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我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我拼了命的護住她們母子,是為了什麽?他們活着,對我來說,難道不是一場災難嗎?!”
段浩延雙目通紅,全力一掌向着舒令嘉拍去,掌風中竟似漸漸有魔氣橫生。
他像是把舒令嘉當成了那個耽于紅塵,叛逆不羁的自己,急于要徹底抹除:“你看看吧!這才是真正的人間!以為随了自己一時的痛快就能一世心安?做什麽夢呢!”
這一瞬間,舒令嘉也察覺到了段浩延與方才全然不同的氣息,周圍戾氣重重,魔音擾耳,巨大壓力自四面八方湧過來,如同令人身陷囹圄,進退兩難。
景非桐本來是聽了舒令嘉的話之後才沒動,此時見勢不妙,正要上前,便見舒令嘉足尖點地,身如流光,急速一掠,竟然避開段浩延的招式,直接撞向兩邊魔氣。
與此同時,他右手揮出,夾住一枚在疾風中飄落的柳葉,向門口的匾額上打去。
這枚普通的葉子到了舒令嘉的手裏使出,便堪比最鋒銳的薄刃,“嘶啦”一聲從寫着“段府”二字的匾額上劃過,竟生生将其斬為兩半,轟然砸下。
“你——”
段浩延本占上風,此時卻是駭然色變,翻手間一道流光揮出,卻沒來得及阻止舒令嘉的動作。
這塊匾額上的怨氣雖然沒有太湖石重,卻代表着一切陷入紅塵的開始,隐藏着文鴦仙子母子二人身死之時的無限不甘。
千鈞一發的生死危機當中,每一招都是關鍵,而舒令嘉沒留下半點破綻。
匾額被毀,段浩延立遭反噬,踉跄後退。
那些由法陣中生出的黑刃尚未觸及衣衫,便已紛紛消散,舒令嘉趁機飛身搶攻,徒手運使劍招,人影交錯之間,段浩延一口鮮血噴出,仰天倒地。
景非桐目光微微一亮,脫口喝道“好!”
他不光是在稱贊着精彩之極的一招,而是舒令嘉的一連串舉動都巧妙到了極點。
從铤而走險到反敗為勝,中間也不過是幾個瞬息的功夫,要做到如此,膽量、智謀、武力缺一不可,令人無法不心生激賞。
勁氣鼓蕩衣袍,舒令嘉在獵獵疾風中站穩身形,一拂衣袍,這才轉頭掃了景非桐一眼,挑了下唇。
這神情亮烈而驕傲,額頭上細碎的汗珠随着他的動作滑落下來,又似乎帶出了幾分江湖的快意,耀眼到連月光都不及。
景非桐不自覺地垂下眼睑,這一幕讓他突然升起一種心痛與驕傲混雜的情緒,而本能地不敢再多看下去。
幸好舒令嘉很快将注意力轉移到了段浩延身上。
段浩延被他使出的劍氣直接擊中胸口,若是舒令嘉全盛時候,只怕立時便會當場斃命,但饒是如此,他也傷的着實不輕。
段浩延心知不妙,不等舒令嘉和景非桐接下來有所動作,便迅速擡起手來,道:“且慢!”
他終究不甘如此就死,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心中正在飛速盤算脫身之策,但卻發現舒令嘉和景非桐同時望向自己,竟都是神情微詫。
段浩延一怔,随即就發出了一聲驚懼之極的痛呼。
身後,有一柄劍透背而入,血淋淋的劍刃又從他的前胸穿了出來。
竟是那柄邪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