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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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斯納看着那枚湛藍色的終端,心不在焉地啜飲着檸檬水,思考着雜七雜八的事情。代數的公理化進程不盡如人意,直接導致數學問題在七個世紀以來相較于其他學科發展緩慢。人類有一種本能的對具象的偏好,而邏輯作為一種總結工具——
他暫停了腦子裏犬儒主義。
德米安醒了。
“我先道歉,”科斯納板起臉,假裝自己沒有浪費半個小時在凝視德米安的睡姿上,“然而你說你只是來看看,我不覺得需要為‘看看’專門空出時間。”
“啊,”德米安看上去還有些迷糊,過了一會兒才将眼神聚焦在科斯納身上,“我的确是來看看——看看你還活着麽。”
科斯納冷淡道:“如果我生命體征變弱,終端會向你報警的——你自己做的設置。”
“那也不能保證……”德米安低聲嘟哝着,他的臉頰因為午睡而紅撲撲的,“我想我暫時沒力氣跟你辯論,讓我清醒下先。”
他翻過自己的左手腕,給自己注射了一管試劑,然後迅速地清醒過來,用明亮的藍眼睛向科斯納露出一個混雜着惱怒與喜悅的笑容。
科斯納已經不會再為這樣的注射感到難過。事實證明,這種調節機制反而比科斯納本身的人類調節機制更方便,他還問過德米安能不能賣給他一支。
當時德米安的表情難過得好像科斯納在試圖自殺。
“你是個自然人!為什麽要主動變成非自然人!天吶不要自甘堕落好嗎親愛的!”
——科斯納唯一不反駁的理由是德米安情急之下那句“親愛的”。
“好了,”德米安清了清嗓子,“我也為我不受歡迎的拜訪道歉。”
他的聲音像是在開玩笑,但科斯納還是聽出了隐藏得很好的一點受傷。科斯納被德米安帶着參與了幾次非自然人的聚會,他發現也許那是非自然人的通病,但德米安的确很習慣被拒絕。
而科斯納知道,就算習慣了,也沒人會喜歡被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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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的确想叫你過來。”科斯納說。
德米安明顯放松了一些,玩笑道:“為你,千千萬萬遍。”
科斯納挑高了一邊的眉毛,而德米安為此笑得更開心了。好吧,科斯納想,他知道德米安喜歡被需要的感覺。科斯納願意表現出需要他的狀态,盡管從一年前開始科斯納就不是真的需要他了——或許情感上,仍然需要。
科斯納還無法分辨。
這是他們在費瑟斯的第五年。再過一年,他們将面臨畢業升學,而且當然,是去到不同的學校。
在下一階段,所有的仿生機器人會被放入社會因為更高端的科學技術可以用邏輯與程序塞進他們的擴展包裏,但像德米安這樣只有部分身體數字化的人類顯然沒有這個優勢。
更不要提科斯納這個徹頭徹尾的自然人。
“我想知道你要升學的學校。”科斯納将此作為理由。
德米安眨了眨他湛藍色的眼睛,科斯納覺得這挺犯規的,這種動作應該是什麽終極殺招而不是……而不是他這樣随随便便地做出來,然後科斯納就得死機一小會兒。
“我不知道,”德米安顯得有些猶豫。他總是這樣,在面對關于他的生活的決定的時候,科斯納惱怒地想,“也許去什麽專科學校,畢竟大家都知道非自然人擅長操作。”
科斯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非自然人擅長什麽并不是理由,你擅長——你喜歡什麽,那才是重要的。”
德米安瑟縮了一下,無助地看着他:“我……我不知道?我擅長挺多事情,但非自然人都擅長那些——”
科斯納假裝自己沒有對那張可憐兮兮的臉蛋産生什麽聯想:“你喜歡什麽?”
德米安想了片刻,張口回答,而科斯納在他吐出第一個名字之前就打斷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喜歡我們所有人,對嗎?”
德米安蹙起眉想要反駁,卻不知為什麽沒能說出任何一個字。
科斯納煩躁道:“那就等于你什麽都不喜歡。你什麽都不喜歡。”
德米安抗議道:“不是那樣的。”然而他的聲音缺乏氣勢。湛藍色的終端在他耳垂上忽明忽暗地閃爍着,顯示主人飄忽不定的心理狀态。
科斯納有時候真希望自己也是非自然人——大腦全部機械化的那種。那樣他就可以無差錯地讀取德米安腦子裏的信息了。實際上,對于這個計劃,唯一的反對者是德米安。他像所有人一樣堅持自然人的優越性,而且他對科斯納有巨大的影響力。
“好吧,”科斯納疲憊地總結道,“你不知道你想去什麽學校,而我已經知道我要去的了。”
他沉默地望着德米安。
有時候他喜歡這個人的軟弱與感情用事,那可以保證德米安一直在他身邊而不被他的自負、獨斷專行與掌控欲吓走,有時候這又令人厭煩。
他開始懷念那些他飽受攻擊的日子。那時候德米安表現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保護欲,那麽地堅定、忠誠、勇敢。
科斯納不明白,為什麽德米安可以為他露出那一面而不能用同樣的堅定保護他自己。
“再見吧,下次讨論。”
最後科斯納這樣說,假裝自己的心沒有因為德米安離開的寂寞背影而心髒抽痛。
7.再也無法企及的好友
可惜他們沒有很快再見。
科斯納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找德米安。并不是說他需要準備申請材料什麽的——實際上,新聯邦國立大學已經給他發來了接收函,附帶一個新課題的組建計劃。那是關于有限單群分類的完備性證明。
這項工作從七個世紀之前就開始了,但基于證明的複雜性——最初的證明耗費了幾千萬字,後來陸陸續續的修正也已達到數千頁的水平——他們仍然面臨挑戰。尤其是在群論因為生化材料領域的應用而聲名大噪的時期。
證明本身繁瑣但并不困難,關鍵是如何組建證明的團隊。科斯納擅長數學,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擅長數學家。那些比他年長的自然人專家們,有些對他的工作心服口服,有些則仍然不服氣。科斯納寧願将這稱為困局而非挑戰。
但事實上,他就是喜歡這個。分析、計算、用清晰的邏輯理解世界。
他就是喜歡這個。
所以直到一個月之後科斯納才意識到他很久沒見過德米安了。
在事情開始的時候,德米安還時常去找他。科斯納有時候可以見他,有時候則是在四處奔波。費瑟斯中學所在的卡諾市并不算個大都市,這也意味着大部分時候科斯納需要去首都進行商讨。而在他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科斯納一無所知。
等他想起來問的時候,同樣收到接收函的泰勒疑惑道:“你說上次那個非自然人?金發碧眼,耳垂上有藍色通訊器的那個?”
科斯納對于泰勒能這麽精準地描述德米安感到不安,而事實證明他的直覺是對的。
“他被趕出去了,”泰勒聳聳肩,“因為自然人保護法裏的隔離條款什麽的,畢竟這裏是自然人學校的附屬區域。事情鬧得挺大,巡邏車都過來了。本來應該有拘留、起訴之類的,但他好像沒成年——你認識他?”
科斯納匆忙地一點頭。他的臉色變得鐵青,不斷地從終端發出鏈接申請。
而德米安沒有回應。
理智告訴他這是上課時間,德米安應該在學校十二年級的題海中掙紮,但科斯納就是不能安心。
德米安溫馴包容,但他太——太容易碎了。他有過英勇善戰的時刻,但那從來都是為了科斯納,而不是為他自己。
科斯納拒絕做更多悲觀的設想。
他焦躁地試圖預約一輛無人車。這種時候他總會想為什麽自己不是個非自然人,可以直接将腦內神經電流傳導到終端。
泰勒慷慨地把他預定去約會的通勤車名額轉讓給了科斯納。他帶着點兒不解問:“他對你很重要,嗯?那你為什麽不理他?我相信他來之前一定給你發過聯絡。”
“我沒注意,我們那時候在吵架——”科斯納抓了抓頭發,幾乎語無倫次,“我覺得他無法保護好自己。他——他總是太在意我,這不對。我是說,我很喜歡,但他會受傷的。”
“啊哦,我得說這是你的錯,”泰勒一聳肩,張開手臂劃了個半圓,“他來保護你,”然後又接上另外半個,“而你要去保護他,這才是一個圈。”
科斯納抿緊嘴唇。他很難騰出腦子思考,但這個解釋簡單明了到一眼就懂,也許泰勒除了數學天賦之外還是個情感專家:“我想你是對的。”
通勤車到達的通知傳送到科斯納的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