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逃逸]
周瞭在Y市找了房子,到公司報道,最初忙亂的幾天過去後,總算安定了下來,他雖然跟江墨開始交往,但也并不能像學生時代那樣随心所欲,找到的出租屋是跟之前在實習公司的同事合租的,面積不大,搬家時多少要添置一些東西,再連房租一算,十分的捉襟見肘,江墨自然不能跟過來。
何況他也沒有多少在戀愛的自覺。
他以為一切就應該是這樣的,他的人生普通,欲望淡薄,到了合适的年紀,便應該交女朋友,然後組建家庭,努力工作,還房貸養車教育小孩,跟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
那種閃耀的甚至離經叛道的人生,是屬于周望那樣的人,從小時候起他就知道。周望更加聰明,也有那種好像藝術家一樣的敏感神經,愛憎分明,當然也是因為脾氣不好,不管怎麽看都應該比他這個做哥哥的,要耀眼得多。
他很期待,他本來很期待的。
但是周望對他産生了不該有的感情,在接近于被背叛的憤怒之後,在恐懼失去唯一的親情之後,他又開始懷疑自己了。
小望是怎麽看他的?作為兄長他或許是不小心給了錯誤的引導?他曾經很長時間受困于這些問題,晚上失眠,輾轉反側地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會倏忽想起周望捏着自己的下巴親吻的畫面,然後他就會被吓醒,這種只有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的夜晚變得非常奇妙,尤其的自私并且隐秘,什麽想法都會蹦出來。
對于周瞭來說,最大膽甚至不要臉的想法,就是那種關于回應弟弟的設想,但哪怕在這種由夜色遮蔽連幻想殺人都不會被懲罰的時候,他也仍舊裹緊被子,勒令自己不要再有任何貪念。
沒錯,貪念,周瞭想。他想和小望永遠在一起,而當這種願望突然以另一種形式呈現的時候,最初毀滅性的震怒後,他竟然也有了微小的渴求,要如何形容呢?就像打掃房屋時用掃帚撣去蛛網,殘留的蛛絲纖細卑微地徒勞伸着,在空中飄搖那麽一小會兒,最終輕飄飄垂落下來,那須臾裏,産生的想要将其複原的緩慢沖動。
蛛網是不能留的,但若真的親手毀了,又好似不舍。
然而這畢竟都是些蒙灰的心思,留不到天明。周瞭起身穿衣,回到庸碌的平凡生活裏,江墨給他發短信,說一些女生吞吞吐吐的情話,他也認真回,慢慢的好像真的會有些類似戀愛的感覺。
随後他算了日期,發現是周望放假的日子,就打電話過去,問弟弟要不要來Y市找他過暑假。
周望在那邊握着手機,想起哥哥臨走時說“放假回家吧”,原來并不是指要他回浣城,“回家”的意思,其實是“到我身邊來”。
哥哥的聲音很輕描淡寫的,小時候跟他商量“放學去逛航模店”一樣的語氣,一邊跟他打電話一邊還跟同事應兩句工作交接的樣子,他眼睛酸脹,還是對着話筒說:“我不去了,學校也挺忙,陶陶……就是我女朋友,也要我留在這陪她。”
周瞭本來在一邊翻找文件,聽到這裏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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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在這邊等了半晌,哥哥才接話:“哦,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我之前給你買了只PSP,嗯……什麽型號來着,3000好像,等會兒快遞給你,注意收。”
“好,哥你工作別太辛苦。”
“知道了。”
“我、我有空的話,來找你。”
“嗯。”
“……那個,我給你寫了歌,雖然還沒填詞,我下次彈給你聽。”
“好啊。”
然後電話兩頭都沒了聲音,周瞭的手機傳來嘟嘟兩聲,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就自動關機了。
“沒電了啊。”他喃喃一句,然後問同事借了充電器,重新開機以後,卻也沒有再撥弟弟的號碼。
冬天眨眼就來了,周瞭攢錢幫江墨還了債,江墨在電話裏歡快地說,要來Y市找工作。
周瞭讓她緩一緩,因為自己正打算辭職。
這邊還沒幹滿半年周瞭很過意不去,但是朋友那兒的設計公司已經弄起來了,規模小,又是起步階段,實在很需要人幫忙,在電話裏苦求了他兩天,周瞭已經在打辭職信了。
雖然公司初期是不會有多大收益的,比起周瞭現在的薪水只少不多,但他過去的話會有股份,跟朋友創業固然艱難,但肯拼的話,總會有更大的空間。
只是手頭拮據,不能給小望打生活費了,他在下班的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冬天穿的多,他掏了幾下才把手機掏出來,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但不知道為什麽,鈴聲都仿佛很急切,周瞭摁了接聽。
“哥,你在哪?”
“小望?”
“你在哪?我來Y市了,在你們公司樓下,是叫朗盛傳媒嗎?”
“我下班了,你在原地等我,馬上就來。”說完他便跑起來,耳邊呼呼的寒風,心跳聲劇烈地從內向外地敲着他的胸口,電話裏周望的聲音掩飾的很好,但他還是聽出了哭腔。
遠遠的,他就看見裹着黑色棉衣的弟弟站在黑黢黢的樹蔭下,他明明是在等人,卻還專挑那種看不清的角落,蒙頭蒙臉,肩膀也微微縮着。
周瞭直覺不好,跑到他身邊去,伸手摘他罩在頭上的帽子。周望不知道在想什麽,他手都碰到了帽檐,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周瞭的手腕,捏得他骨頭都發出響聲,周瞭這才看見弟弟朝自己擡起受驚的雙眼。
“哥?”
“你怎麽跑來了?”
周望松開了手,慌亂閃爍的眸子鎮定下來,他眼球布滿血絲,慢慢湧起一層水光。
然後周瞭聽見弟弟對自己說:
“哥,我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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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酒館請了幾支樂隊來搞演出,周望他們壓軸,觀衆很多,在門口’交了票錢往手背上蓋個紅戳,就免費領一支啤酒進來看演出,小小的酒館裏頓時擠擠攘攘,場面很是熱鬧。
有個姑娘是周望的同學,真正的大家閨秀那種,平時塞耳機都聽巴赫,幾乎沒接觸過搖滾,穿了格子裙來看周望演出。
陶陶也在,并且對這姑娘略有耳聞,她偏頭問江秦:“诶,那邊那個,對,是叫什麽來着?”
“百裏宣。”
“啧啧啧。”她嫌棄極了:“連名字都那麽裝逼。”頓了頓,又回頭問江秦:“你怎麽記得那麽清楚?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沒想到你也好這口。”
江秦簡直無奈:“我好你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兩人在一旁咬耳朵,百裏宣就跑到後臺找周望,另外一個樂隊的主唱一直盯着她看。
最後周望他們壓軸的時候,百裏宣坐在吧臺邊遠遠地看,那個盯了她一晚上的青年拎着支黑啤,湊過來拉她,要帶她擠到人堆裏pogo,她不肯,在人群外圍拉拉扯扯,這種行為挺難看的,有人注意到,觀衆裏幾個氣盛的小夥子,借着亂蹦撞開了青年,他大概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酒又上腦,就跨到臺上,搶過周望面前的麥克風對着臺下罵了一句“艹你媽,你們這群傻‘逼。”
場面立時亂了,演出接近尾聲,大家都酒氣熏天,情緒被躁動的音樂撩撥到最高,觀衆紛紛要擠上臺揍人,周望沒心情唱,脫下吉他正準備下臺,就被那青年往腦袋後面揮了一瓶子。
“孫子,你媽沒給你生屌啊?老子站你臺上呢。”
周望瞬間火了。
事實上他沒有哪一天活得暢快,在臺上吼得再如何聲嘶力竭,也覺得沉在心底的濁氣越積越高,壓得胸口痛,此時耳邊盡是嘈雜人聲,保安出動維持場面,演奏停止,謾罵震耳,酒館的房頂很低,壓得人喘不上氣。
周望手上拎着吉他,轉手就砸在對方臉上,兩邊樂隊的人在眨眼間扭打起來,有人抓住周望,他肚子上被那個主唱狠狠踹了兩腳,旁邊的伍迪甩開人又過來幫他,他掙脫開,頭上流下來的血糊住了一只眼睛的視線,附近地上有支酒瓶,他抄起來,也對着對方的腦袋砸下去。
這一下就不行了,那個主唱一頭栽到地上就再沒動靜,扭打的人還踩了他兩腳,周望站在原地喘,然後在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阮圓已經沖過來拉了他就往後門跑。
身後有人喊:“都住手!死人了!”
這是他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周望慌了,阮圓一直在他旁邊打電話,伍迪在電話裏說,警察和救護車都來了,那主唱好像真的死了,陶陶搶過電話嚷:“叫周望跑,讓他快跑!”
然後電話就挂了。
阮圓問了他幾個細節,也慌得滿頭大汗,然後往他手裏塞了張卡:“兄弟你先跑吧,找你哥去,換張電話卡給我發個短信,過幾天我聯系你,沒事兒了你再回來。”
然後周望就頭腦空空地跑了,他特地去坐不用身份證的大巴,轉了幾遍車,才到Y市。
那幾分鐘裏,混合着叫罵、酒瓶破碎聲、麥克風被踩出巨大轟響的聲音,那些破碎混亂的場面一直充斥在他腦海裏,他握着手機,不停地摁亮屏幕,盯着他和哥哥并肩的照片看。
我不能死,不能一命抵一命,不能進監獄。
哥哥會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