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別]
九月份秋老虎還沒來,卻照舊悶熱,X大一派擁攘,四處可見穿着迷彩服的大一新生,全都是剛從軍營回來的,個個被曬黑至少三個色號。
周望挽着衣袖,露出半截曬成小麥色的胳膊,幫着給貨車卸行李,他是第一批大巴到校的學生,迎新人員看他一個人戴着耳機慢悠悠晃蕩,看上去早就安頓好了,就拉他過來搭把手。
期間被發了學生會的招新單,他幫過忙就順手扔了。
X大的社團豐富,這時候已經陸續擺出來些攤位,據說第二天有社團節,總之場面熱鬧。
周望走到吉他社攤位前的時候,兜裏的手機震起來,屏幕上顯示“哥哥”。
“喂,小望?”
“……”
“小望聽得到嗎?”
“嗯,我在,剛剛到學校呢,軍訓昨天結束的,下周一開課。”
“哦那就好,學校設施怎麽樣?你中飯吃了沒?食堂呢?”
“都挺好的,你別操心啦。”
“對不起啊,哥應該陪你去那邊呆兩天的。”
“你來幹嘛呀,你那邊開學的事比我還多,忙你的。”
“……那,我挂了?”
“嗯,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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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收了線,面無表情地走到吉他社的桌前,對着那兩個看了他半天的女生說:“報名表。”
他壓着心裏一股頂到喉嚨的難受,彎下腰在報名表上填資料,下筆重得把紙張劃破。
周瞭用小心翼翼的聲音跟他說話,從那個無法挽回的夏夜之後,自己就好像不再是他的弟弟了,而是頭脆弱的怪物,需要被他憐憫又糾結地對待。
高考後沒幾天,周瞭就返校了,雖然周望知道哥哥本來就是從工作室請假回來的,畢業在即的大學生确實沒多少假期可言,他也是因為了解哥哥的行程,才選擇在那天晚上說出來。
再如何沖動,情緒積壓後不可避免地爆發,他也選在了恰當的時候,他不能逼周瞭,他要給他足夠的、後退的空間。
哥哥往後退的話,他也不會再跟過去了。
周望填了地址遙遠的志願,一個人渡過暑假,臨近開學時在空蕩蕩的家裏收拾行李,周瞭卻在這時候打開家門,風塵仆仆地趕到,對他說:“我回來送你。”然後走到衣櫃邊,打開櫃門幫他整理秋衣。
他大概真的會在他鄉呆到秋天結束才會回浣城吧,周望看着哥哥折疊薄圍巾的手指。
可是如果哥哥不在這裏的話,浣城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
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周瞭的地方,也根本不能算是故鄉。
周瞭将他送上火車,電影裏望着月臺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最後哭出來的情節竟然是真的。
那一瞬間周望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的頭抵在窗玻璃上,跟随眼淚一起肆無忌憚湧出的委屈,卻安靜得只有一小塊被浸濕的玻璃與他相對。
為什麽不要我了。
還有零星的乘客在車廂穿梭,空調吹出冷氣,播音員說:“祝各位旅途愉快。”
周望擡起眼睛,眼前的風景被水光隔離得晃晃蕩蕩,火車已經駛離了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浣城,燦爛日光下的田野發出不容拒絕的光芒。
周望很快成為了最惹眼的新生之一,哪怕是呆在男女比例失調的工科院,他也足夠受歡迎了,外語系中文系的女生會跑到吉他社的訓練室,直截了當地要求:“你教我彈吉他呗。”
而周望對這些都沒什麽反應,抱着吉他的冷漠側臉更加顯得吸引人。
吉他社組建的樂隊是群離經叛道的男生,其中還有一直修不夠學分沒畢業的“∞學長”(∞:無限),雖然周望在他們眼裏是個挺不讨喜的悶葫蘆,但聲音不錯,面試的時候看指法也很了得,便被邀請加入。
他就這麽安穩而沉默地開始了大學生活,有時候逃課,每個星期都會到吉他社練幾次歌,也開始嘗試編曲。
收到衆目睽睽下的告白或者匿名巧克力的時候,他也想過,不如試試好了,去牽女生柔軟嬌小而非骨節分明的手,去吻看上去就知道和自己夢裏完全不同觸感的嘴唇,去享受那些腼腆而沖動的愛意,跟周瞭給他的——從長久的共同生活中産生的自然而然的默契,以及因為血脈相連而催化的關懷,跟周瞭給他的完全不同的愛意。
但是每當想到這裏,他的腦子就鈍掉了,滿心滿眼,完完全全的滿心滿眼,就全是周瞭,再容不下半點僥幸。
然後寒假來了,周望正糾結着要不要晚幾天訂票,除夕前一天再回浣城,結果接到了周瞭的電話,哥哥吞吞吐吐地說,這次過年大概回不了家了,實習公司要做春節播出的廣告。
“小望……不然你到我這裏來?我工作後帶你四處逛逛,就當旅游?”
“不要了,你忙起來哪有空管我,其實我剛剛因為要回家過年推了兼職,現在可以攬回來了,這樣下個學期的生活費就夠了。”
“你別太累,我現在有薪水拿,做完這支廣告還有一筆獎金,夠你兩年年學費了。”
“嗯,我知道啦,你還是比老媽羅嗦。”周望拿着手機,另一只手夾着快燃盡的煙。此時他站在宿舍的陽臺上,夜風有點大,周瞭在那邊聽到呼呼的風聲,便問他是否在室外。
“快進屋去,小心感冒。”
“那我挂了。”
“嗯。”
他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屏幕上翻拍的哥哥和自己高中時候的照片,通話時間是4分28秒,數字噠噠又跳了兩格,對面就挂斷了,緊跟着屏幕也黑下來。
宿舍裏的室友叫他:“周望你要睡的時候記得關燈。”
他爽朗地答應了,把手機收進口袋,最後吸了一口煙,火圈燃燒到過濾嘴。那須臾間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把紅色的煙頭對着另一只手掌的掌心摁了下去。
灼痛的範圍明明只有那麽小一片,他卻覺得渾身疼,肩膀不由繃緊,額角迅速泌出汗珠。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拿開煙蒂,掌心徒留下一塊血紅的烙印,血蜿蜒着流下一小股,還不足夠滴落在地。
周望猛然覺得自己傻透了,矯情自殘的手法他過去想都不會想,簡直讓人嗤之以鼻。
要是讓哥哥知道了,要是讓哥哥知道的話……
他不會知道的。
周望把手放到水龍頭下沖了沖,然後回屋找出室友為了躲避宿管藏在床底下的白酒,擰開倒了點兒給傷口消毒,室友問他怎麽了,就随意答說,被煙頭燙到了。
貼過創可貼後他關了燈,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對自己說:
他不會知道的,他不會想知道。
寒假兼職是到酒館駐唱,那位“∞學長”在本地搖滾圈還混了蠻久,拍着胸脯說這個假期吃喝不用愁,薪水也絕對不拖欠。
樂隊裏除了另一個吉他手回了家,竟然都留下來了,這裏有挺多為了音樂背井離鄉的年輕人,大夥兒湊一塊,年就準備在live house過。
樂隊之間互相往來熱場,沒多久就熟得跟親兄弟似的,周望是裏頭年紀最小的,平時也挺受照顧。大家一起在酒館廚房煮火鍋,駐唱結束有時候還會跑其他場子,每天睡到中午,抽煙喝酒,晚上在臺上演得汗流浃背。
樂隊本來并不成型,名字都是胡亂取的,周望來了以後,逐漸成為正式主唱,人氣不低。
連續噪了幾天,樂隊裏的幾人都說今晚來點舒緩些的曲子,讓周望唱民謠。
唱民謠當然好,基本不需要多少伴奏,周望拿把吉他坐臺上就能對付一個晚上,那群家夥明顯是想偷懶。
他選了幾首歌,到舞臺中央坐下來,這時候已然夜幕降臨,酒館裏漸漸熱鬧,卻并不吵。
燈光打在他身上,慢慢熱起來。
他解下圍巾,疊好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手指自然而然地在那上面停了幾秒,摸了摸。
這是周瞭給他收拾的。
他開口唱。
“沉默的你,陽光蕭瑟的樹林。”
曲子聽上去懶洋洋的,只能聞見幾縷有氣無力似的黯啞。
“那些你愛的人,溫柔的那麽柔軟
無知的我,是落葉落寞又落魄
曾經幻滅的歲月,穿插沉默的現在
呼嘯而過的青春,沉默不語的你
即使給我個燦爛明天,讓我忏悔的你
這被禁忌的游戲,早已忘記的歲月
這被禁忌的游戲,一如既往的歲月
随風飄蕩的我們,黑夜裏尋找一點點歡愉
又一次面對這春色
失落的不知所以暗自嘆息又暗自傷心,游戲已如此陌生
看往川流的人群,呼喊沉默的現在
呼嘯而過的青春,沉默不語的你
即使給我個燦爛明天,讓我忏悔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