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告白]
高三(9)班的師生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過散夥飯,大部分人嫌不盡興,便又邀約到燒烤店續攤。
周望已經有些微醺,胡博過來拉他:“喂喂,你不能先走哈,留下來給我鎮場子,就指着你把那幫妹子留住了。”
周望給他個白眼,掏出手機本來準備跟哥哥說一聲晚點回家,想了想,又放棄了這念頭。
續攤的地方是間生意火爆的燒烤排擋,露天桌椅擺滿場地還不夠,延伸到人行道上好遠,他們找位子擠擠挨挨坐下來,立刻發現鄰桌就有好多相熟不相熟的高中生,這個晚上沒法關門歇業的還有許多KTV和酒吧。
大家劃拳聊天,冰啤叫了十幾紮,氣氛仍舊比氣溫還要熱烈,已經有喝醉的女生被同伴起哄着朝周望走過來。
周望今晚喝得有點多,等胡博反應過來他不對勁要勸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那家夥攤在塑料椅上,拿着酒瓶一晃一晃。
“周、周望。”走到他面前來的女生看上去也醉得不輕,說完話就蹦個酒嗝。
周望像是沒聽到,目無焦距地瞟着車來車往的路面。
“我喜歡你,喜歡很久了……”這脫口而出的告白将少年們的情緒即刻點燃,這幾桌畢業生的叫嚣引來了周圍人的不滿,哄笑震耳。周望卻仍舊什麽都聽不到似的,目光定在一處,眼角都沒動。因為哄笑而瞬間清醒幾分的女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暗戀的男生卻熟視無睹,臉幾乎紅得燒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快要哭出來。
他們不知道,胡博湊過來推周望,都沒發現周望盯着的地方有蹊跷。
周瞭和江墨站在街對面。
今天晚上喝醉的人實在太多了,周望斜了斜嘴角,看哥哥架着不省人事的江墨攔車,江墨靠在哥哥的肩上,被塞進車廂,兩人的投影隔着玻璃,更加顯得暧昧。
直到那輛車消失在車流裏,周望才回過頭來,面前的女生已經哭出了聲,被酒精麻痹得反應遲鈍,并不曉得退回去,兀自傷心尴尬着。
周望站起來,酒瓶對了幾次才穩穩放到桌上,他笑着,彎下點腰對女生低聲說:“幹嘛喜歡我呢,我一點都不好。”
他的酒氣噴到對方臉上,周圍哄笑的人也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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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也沒辦法啊,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沒辦法停止了……”女生已經捂着眼睛泣不成聲。
周望眨了眨眼睛,直起腰:“這樣啊……”
“是的。”換來了伴随淚珠跌落的猛烈點頭。
“我知道了。”
包括旁觀的人,女生也不由擡起頭來驚喜地看着他,周望臉頰燒熱,眼睛還迷蒙地眯着,哪怕這樣的醉态也還是看上去很英俊,不由讓人心動。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也有沒辦法停止喜歡的人。”
燒烤店不久後再次響起劃拳和笑鬧的聲音,碳烤的煙霧混着汗水眼淚一齊蒸騰,這會是很多人的不眠夜,因為高考或者失戀。
大概也會有擯棄一切恐懼的告白。
江墨的朋友用她的手機給周瞭打電話,說她在酒吧醉得不省人事,她們不曉得江墨地址。
周瞭沒有問為什麽打給自己,而是立刻出門了,趕到酒吧打算送江墨回家,結果發現這人不知道鬧騰些什麽,腳踝的傷明顯加重了,必須去趟醫院,待從臨近的社區醫院開完藥處理完傷處出來時,天色已晚,燒烤店正熱鬧。江墨酒品不行,迷迷瞪瞪醒過來一點兒就開始哭鬧,抓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周瞭把人照顧到睡着才回家,耽誤了整個晚上。
他也沒想到自己怎麽就能體貼到這份上,這麽多年,除了許晚晴,江墨大概是唯一一個享受到他在鍋裏留食物的異性,也許這個人的确是特殊的。
她特殊在哪兒?周瞭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想。
大概是在自己面前的出鏡率太高的緣故?這個想法實在是湊合,他自己都笑起來。
然而打開門,周望正好看見他嘴邊殘留的笑意。
“怎麽還沒睡?”周瞭彎腰換鞋。
“等你,你去哪兒了?”
“……朋友叫出去有點兒事。”周瞭記得自家弟弟是個多別扭的,便隐了實情。
周望在原地站了會兒,然後轉身往屋裏走:“我給你放水洗澡。”
周瞭喝了點水,進浴室的時候周望正試好水溫,洗過曬幹的浴巾早不是那條舊舊的又薄又粗糙的毛巾,松軟潔白,周望将它挂好。
湊近了些,周瞭才發現周望身上有殘留的酒氣,想想散夥飯也難免,便沒說什麽。
洗完澡人更累了些,周瞭只想趕快上床睡覺,卧室裏熄了燈,他本以為弟弟已經睡了,擡頭卻發現周望站在陽臺上,樓旁的路燈光照了他朦胧的剪影,是拿着煙的姿勢。
周望已經好多年沒在他面前抽過煙了,雖然他知道自從那個暑假撞見後,弟弟從未戒過,但是也規矩得不來他面前讨嫌。
小望剛剛經歷了高考,又跟同窗分別,周瞭只好喊了他一聲:“早點睡吧,少抽點。”然後準備爬到上鋪。
“哥。”不知道為什麽,這聲音在夜裏聽起來尤其得突兀,仿佛壓抑着什麽,要爆發出來的預警。
周瞭放下腿:“怎麽了?”
陽臺上的男生把煙蒂直接摁在了盆栽邊,這舉動讓周瞭皺起眉,越發覺得怪異。
但緊接着,他發現了更怪異的地方,小望的手在抖。
“你怎麽了?”他快步走過去,越過了半開的陽臺拉門,輕柔的晚風混着煙草味撲到臉上,周望仍舊側着身,不敢看他似的。
“哥,哥哥。”弟弟的喉結顫動,竟然吐出艱難的簡直讓人一瞬間繃緊了的低聲呼喊,周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本來應該上前安撫小望,卻詭異地往後退了一步。
周望又從口袋裏掏出煙來,瘾君子一樣急切地點火,周瞭終于看不進去,也實在緊張疑惑,一把拍掉了周望的打火機:“你到底怎麽了!”
這舉動像是同時将周望拍醒了,他慢慢把手收回來,垂在身側。
“哥,這個世界上,我們是最親密的人,對吧?”
悶熱的夏夜有種空氣凝滞的靜谧感,蟲鳴卻聒噪,然而這氛圍并不矛盾,它們共同生息。
“我們身體裏流着一樣的血,我們在同一個子宮裏生活過。”
“事實上,比起爸媽的關系,我們這樣的,是更親密的對吧?”
“我小時候老在想,我有一個那麽好的哥哥,你是我的哥哥這件事,無數次地令我覺得幸運,能夠和你生活在一起,能夠被你保護也好能夠保護你也好,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可是好奇怪啊,為什麽,明明已經那麽親密了,明明是骨血一脈的兄弟了,我還是不滿足呢。”
“我到底是有多貪心,就連你做了我的哥哥都還不夠。”
“如果要我跟你在哪條街上莫名其妙地相遇,我也接受不了的,我還是想跟你一起長大,還是想叫你哥哥。”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我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呢?”
“或者說,你還能不能,再給我多餘的……我想要的呢?”
周望朝他擡起眼,弟弟那雙如星辰般的漂亮的眼睛,在這時候突然變得切近而普通。
它滿含欲望、有種把人逼到牆角的壓迫感、卻又讓人心疼,疼到骨子裏。
周瞭的腦子全亂了,他張了張嘴,失聲了好幾秒,才說:“小望?”
“哥,我喜歡你。”周望似乎就等他喚自己的小名。他一字一句,萬分認真地告白,并不把這當豁出去的宣告,他在這輩子最該認真的事上猶豫了六年,他所有的心智、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思量,都注入到這幾個本該永不出口的字上,每個字都被他在胸膛裏反複碾壓,在牙間酸澀地咀嚼,吐出時早已失去了“喜歡”這種情感本該有的鮮活和飽滿,而是傷痕累累的,壓抑後迸裂的。
他不敢再說話了,他沒力氣了,他怕再給哥哥一丁點壓力或是催促都會讓他抛棄自己。
這間小小的陽臺瞬時變得萬分寂靜,蟬好像都不叫了。
“小望……小望,你怎麽會這樣?”
周望的手指痙攣似的抖了一下。
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麽能形容他的心情,那句顫抖的同樣飽含痛苦的疑問,讓所有的羞恥、愧疚、悔恨和擯棄肉體一樣的痛苦全都沉重地砸向他。
周瞭覺得自己說錯了,但他不知道說什麽,他慌忙伸手想要碰一碰弟弟,卻被迅速揮開了手。
周望整個人都在發抖,被蜇了似的抓住自己被碰的胳膊:“對不起,哥哥,對不起,你別看我,就當我什麽都沒說,我、我……”他說不出話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擁有周瞭的十八年的人生、将來會失去周瞭的人生,全被他搞砸了。
“我會離開家的,我會離開這裏的。”
我會離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