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牆角]
周瞭睡不着。月光從沒遮嚴的窗簾縫裏斜淌進來,淌在他的臉上,他也不避,就這麽死氣沉沉地,一動不動地躺着。
他腦子裏被塞了太多東西,數據、條款、人名,他從來沒有這麽焦頭爛額過,覺得疲憊和傷心的間隙裏,他必須不停告訴自己,他得代替爸媽撐住這個家,他還得照顧周望,他們即将相依為命……這是個多麽該死的詞!
周瞭翻了個身,掀被子蒙住腦袋,接着他聽見有個低低的聲音在被子外面喊他。
“哥哥?哥?”
“怎麽了?”他甕聲甕氣地問。
外面沉默了很久,周望大概以為他哭了或是情緒不佳,他太了解他了,只好探出被子:“我沒哭。”
周望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想跟你睡。”
周瞭把下巴擱在床欄上,看着黑暗裏弟弟那雙亮亮的眼睛:“上來吧。”
得到同意的弟弟抓着自己的枕頭爬到上鋪去,他的哥哥給他掀開涼涼的薄被,上一次他們一起睡,還是很久的以前的冬天。
周望側躺下來,面對着周瞭,後者伸手撥了撥他的劉海,以往如果哥哥對自己做這種安撫小孩一樣的動作他肯定會生氣,眼下卻乖乖閉上了眼睛。
周瞭不知道怎麽了,他眼睛有些酸,他想對周望說,不要害怕我會照顧你,一切都會好的,但是他說不出來,他跟周望之間從來都沒有過這樣溫情脈脈的對話,他們總是心照不宣的,哪一方都不會要求過多的感情,因為深知對方與自己血脈相連。
他閉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呼吸平複下來。
“我會快點長大的。”周望突然說,周瞭睜開眼睛,看見弟弟的眼睛被那道月光切過,像一條狹長的疤痕。
“我以後會照顧你,我永遠、永遠都不會抛下你。”
周瞭還有些怔愣,周望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由于這個緊密的姿勢,窄小的床鋪變得寬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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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的身體溫熱,心髒平緩地跳動着,振幅輕輕擊在周瞭的胸口,他的耳邊是周望微微哽咽,并不掩飾的聲音:
“所以你也不要抛下我,永遠都不要。”
周涵之順利拿到了監護權,他跟秦月把行李塞滿了小奧拓,大老遠搬了過來,立刻将自己視為主人,開始像動物通過排洩劃分領地那樣,占據這個家。
“我就說嘛,陽臺還是放小盆栽好,又秀氣又不遮擋光線。”秦月這麽說着,扭回頭看看周瞭:“你說是吧。”
周瞭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直到晚飯的時候,周望在餐桌上問:“陽臺上那棵大文竹去哪兒了?”
“哦我今天叫物業來移到樓下了,那東西不如小盆栽好看。”
周望擡起眼來看秦月,周瞭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背:“吃飯。”
這頓飯基本上是周瞭弄出來的,秦月一進廚房就叫個不停,又是用不慣廚具又是皮膚嬌貴洗不了菜。由于許晚晴廚藝糟糕,周瞭确實會一點簡單菜式,于是就被從頭使喚到尾,而那個周涵之,不知道去哪混了一天,飯點回來一句招呼沒有,來餐廳端了碗就跑去客廳看球賽。
這僅僅是他們搬進來的第三天,周望已經忍不下去了。
晚上秦月正敷着面膜,聽到外間一陣稀裏嘩啦的破碎聲,她立刻想到了陽臺上那幾盆吊蘭和繡球,奔出去一看,果然已經全摔在了地上,瓷片和泥土混成一堆慘不忍睹。
“不好意思。”周望站在滿地狼藉中間,回過頭面無表情地說。
“你幹了什麽啊!這些吊蘭很貴的你賠啊!”秦月完全忘記自己臉上還貼着面膜,把臉皺成一團尖叫着。
周涵之和周瞭被驚動也很快趕來,正撞見周望漫不經心地說:“我賠啊,你不就是用我的錢買的這些醜玩意兒嗎。”
“小崽子你說什麽呢!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找茬也不長眼睛,以為老娘好惹?!”說着就作勢要上前揪周望的衣服,周望其實已經和她一樣高,擡手就擋了。
“我就是不長眼,所以別再往我家裏搬垃圾,我不長眼但一踢一個準。”
秦月抓狂了,周涵之卻站在一旁半句話不幫腔,周瞭看了眼他,忙上前拉住秦月,“您別生氣,小望他心情不好,不是針對您。”
秦月以一敵二,周涵之也不過來幫忙,她只好妥協,扯了扯衣服道:“心情不好能拿長輩撒氣嗎,看你們可憐……哼。”說完轉身就走,經過周涵之時瞪了他一眼。
周涵之今天意外陰沉,一整天也沒聽他開過口,這時候他将兩兄弟來回看了一遍,目光最後在周瞭身上停了停。
這個暑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長,卻也比想象中過去得快。
周瞭的分數遠超一中分數線,只要報名當天跑一趟就好,因此臨近開學,他的同學都在跑各個高中的招生辦,他卻一直呆在家裏。
卻也并不是輕松的,高一的物理課本這麽多天也沒有預習完,秦月總是有各種各樣零碎活兒要使喚他。
而周望,已經很少能在白天見到他了,他的叛逆期來得不合時宜,一碰就炸,周瞭有些身心俱疲,心想就這幾天了,開學以後小望和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學校,跟周涵之夫婦減少摩擦,只要撐到他高中畢業,他就能要回監護權。
他本來是這麽想的,但這其實是個多麽可笑而幼稚并且懦弱的想法,別說三年,暑假這三個月,他也撐不過來。
周瞭到樓下扔垃圾的時候,看到周望跟一群混混往這邊走過來,這時候天光已暗,路燈還沒亮起來,周望靠在牆上,指尖夾了煙,姿勢看起來根本不像新手,火光在遠處也看得見,閃閃爍爍的。他跟那幾個耳洞一圈的男生講了會兒話,便揮揮手告別了,周瞭遠遠看着他,等他抽完了手上的煙,拿腳碾滅了。
周瞭看着弟弟慢慢走回來,他稚嫩的臉龐憂愁而不耐,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沒心沒肺驕傲又簡單的小望了。
“你什麽時候學的?”周瞭站在原地,他出聲才驚動了神游的周望,周望立刻慌神了,躊躇了一陣才答:“一個月前吧。”
“那些是你同學?”周瞭擡擡下巴。
“不是。”
“怎麽認識的?”
“哥……你別問那麽細了,我知道你想什麽,他們不是壞人,也有在上學。”
周瞭沒再說什麽,“上樓吧。”
周望跟在他身後,看哥哥單薄的背脊,心裏始終過不去。
“哥你不用擔心我。”他有些難過:“我說過要照顧你的,我不會亂來,我只是心情不好,看見那兩個人我就擔心自己會……我必須走開一下。”
“哥你不要生氣。”
周瞭的背影頓了頓,“我沒生氣。”
兩個人回到家裏,周瞭才去洗完手,秦月就遞過手機來:“你大伯找你。”
周瞭挺疑惑地接過來,“喂。”
“周瞭啊,你給大伯送下東西過來,我跟你大伯母最近吵架了,麻煩你了啊。”
“哦。”周瞭用肩膀夾着手機,把濕手在毛巾上擦了擦:“送什麽?”
結果周瞭拿着周涵之的錢包找到他的時候,周涵之正倒在沙發上酒氣熏天,而那一屋子人正熱火朝天地鋪開麻将局。
這很顯然是一個小型賭場,周瞭有些頭皮發緊,他走過去對周涵之身邊的人點點頭:“我是來帶我大伯走的,麻煩了。”
坐在周涵之身旁的男人将周瞭上下打量了一遍,不緊不慢地點了根煙:“小夥子坐一下呗,你看他醉成這樣,等他清醒一點了你再駝人走也輕松。”
“不耽誤了,我還有作業。”他勉強自己笑了笑,然後彎下腰去拉周涵之的胳膊。
哪想周涵之一把揮開了他,翻個身陷沙發裏繼續睡。
周瞭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這屋裏的氛圍讓他不舒服,但卻也沒有明顯的危機感,他呆在原地,又嘗試拉了拉周涵之。
“沒用的。”
周瞭擡起頭,開腔的男人慢悠悠地吐了個煙圈:“就說讓你再等一會兒呗。”
他只好在另一只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旁邊在打麻将的有人回頭掃了他幾眼,便繼續忙手頭上嘩嘩響的方塊,周瞭有些坐立不安,這時候那男人抽完了煙,站起身拿了只杯子到飲水機那給他接了杯水,遞過來:“喝點水。”
“不用了,謝謝。”
那男人笑一笑,也不勉強,把杯子放下,卻是在離他最近的沙發上坐下來,用下巴努了努他手裏的錢包:“帶了多少來。”
周瞭捏緊了,“我不知道,我大伯的錢包,我沒打開。”
“他叫你送錢來,就是還我的,你打開看看有多少。”
周瞭只好打開數了數:“六百。”
“哦,他欠我兩千。”
周望有些慌了:“我叫我大伯回去拿給你,他只讓我帶錢包來,沒跟我說別的。”他站起身,想繞過那個男人去拉周涵之,結果一只手拍到了他的大腿上。
“不用了,你留下來陪我玩兩局牌,那些錢就算還上了。”
周瞭被那一下拍懵了,腦子裏有那麽兩秒完全是空的,等他回過神來,那只手已經順勢摸到了他的腿根。
他迅速揮開了那個男人的手,往旁邊閃開:“你幹什麽?!”
三張麻将桌,沒有一個人擡頭往這邊看一眼,周瞭用餘光撇了撇自己和門有多少距離,他現在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沙發上的人看着他,卻笑了起來。
“別緊張別緊張。”他竟然還伸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帶你去休息一下。”他話音剛落,不知往哪兒來了兩個人,從周瞭身後扭住了他的胳膊,然後就把他往屋裏拖,他想張口呼救,被一把捂緊了嘴。
他從來沒有覺得過同性的手掌會那麽恐怖,簡直像直接掐在了他的靈魂上,他的血液全都快速地沖上頭頂,他拼命踢蹬,像條落在旱地上的垂死掙紮的魚。
也許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某根孱弱而膽小的神經讓他想起了爸爸媽媽,他才15歲,他的腕骨被高大的成年人鉗住就幾乎無法動彈,他的眼前閃現爸爸媽媽的臉,他大概就是在那個瞬間哭了出來。
但那僅僅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如果這種無望的求救意識耽誤太長時間的話,他就真的完了。
因為他掙紮得太厲害,捂住他嘴的手松了一些,趁這空當他張嘴就咬了上去,立刻見血。擺脫了一個人,剩下那個拼命想抓穩他已經來不及了,周瞭被拖進屋的時候瞥了一眼窗戶,大概因為夏天的關系,窗戶是完全打開的,他們并不是蓄謀已久。
這裏是二樓,周瞭一點沒猶豫,拉開窗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