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窟窿]
有一年冬天浣城發生難見的雪災,而周雲之正好在從外地回來的路上,他被滞留在途中。窗外風雪交加,周瞭和周望被早早趕到溫暖的被窩裏,許晚晴一個人呆在客廳,空調運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讓人更加不安。
兩兄弟同樣睡不着,外面那麽冷,交通和電力都局部癱瘓,這樣的大雪會奪去人命也不一定。他們睡高低床,哥哥在上鋪弟弟在下鋪,過了好久,周望探出腦袋悄聲問:“哥你睡着了嗎?”
“沒。”
“老爸好像還沒打電話回來。”
“嗯,你別擔心,趕緊睡吧。”
“你不也沒睡。”
周瞭在枕頭上蹭了蹭,終于妥協說:“睡不着,我們都別睡了,跟媽一起等吧。”
周望想了想,從床上坐起來,赤着腳找到拖鞋,抓着床邊的樓梯問:“哥我想跟你一塊睡。”
“小心着涼啊你。”周瞭掀開被子,弟弟穿着小熊睡衣的,有些許涼意的身體鑽了進來。
他們一直睜着眼睛豎着耳朵,直到大門被嗑噠擰開的聲音傳來。
許晚晴的聲音裏難掩擔憂,連忙給周雲之倒了熱水,又跑進廚房熱了兩個菜端出來,溫暖的燈光照在周雲之被凍得有些蒼白的臉上,他目光溫柔地看着忙前忙後的許晚晴,在她給自己布菜的時候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兩個已經不年輕的人都紅了臉。半夜的風雪再如何肆虐,也被穩穩擋在了窗外。
兩兄弟的卧室門輕輕合上了,他們笑話着方才父母親昵的舉動,心滿意足地爬上床。
“哥哥晚安。”周望急欲想表達自己感到幸福的心情,說完就拿被子捂住了頭。
睡在上鋪的周瞭笑了笑,“晚安。”他說。
Advertisement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冬夜了。
往後漫長的人生,無數個春夏秋冬,不管這對兄弟如何瑟縮祈禱,也再不會有人将他們趕進被窩、給他們煲難喝卻溫暖的湯、用大手揉搓他們的腦袋、為他們撐開并不足夠強大的羽翼,給他們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幸福。
周望的哭聲響徹山谷,回音反複後像柔弱的嗚咽。他轉過身,緊緊抱住哥哥的腰,張着嘴嚎啕大哭。
周瞭機械地用手撫摸他的頭發,眼淚将視野糊成一片。
那個好心的司機跳下車,左右看了看公路,這條道上車輛稀少,不然那兩個男孩方才那樣不管不顧地橫穿過去,難免要發生另一場悲劇。
司機跑到他們身邊,伸手攬住兩人:“已經報警叫救護車了,孩子們快到車上去吧,我們得等搜救隊。”
搜救隊在20分鐘後抵達,全車大部分乘客遇難,還有生命體征需要搶救的只有4個人,許晚晴和周雲之當場死亡。
==================================================================
父母去世後的幾天裏,周瞭疲憊到了極致。整理遺産、領保險金、應付來自各種親戚的探視安慰,他的中考成績都是叫同學幫看的。
他幾乎沒時間難過。
民政局和居委會都叫人來家裏了解過情況,與來探望的親戚了解了情況後,找了周瞭,問他将來對監護人的意向。
“我可以照顧我弟弟,我們不需要監護人。”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他的精神狀态很不好,眼眶通紅,這讓前來了解情況的工作人員有些恻隐。
“這還不行,你還未成年,起碼在這三年內你都沒有監護能力,你弟弟更小,你也沒有對他的監護權。”
周瞭有點懵,雖然課本上有一些關于民法的淺顯知識,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家裏要出現另外的人,代替父母。
他不是孤兒,他還有周望,他們不需要任何人。
“你和你弟弟都還在上學,你好好想想,你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你們兩個人的,支撐一個家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監護權的第一順位是你父母的父母,但是如今四個老人都已經不在了,你們也沒有直系的兄長,所以只有從關系密切的近親中選擇,我們調查過,你父母關系好一些的是你的大伯夫妻,他是你爸爸的哥哥,你媽媽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選。”
“如果你決定了,可以到民政局咨詢,找律師記錄一下財産情況,然後到法院辦理監護權的相關手續。”
“小夥子,不要太逞強,有些時候是要依靠成年人的,撐過這三年,你就是成年人了,就能好好照顧你弟弟。”
周瞭擡起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确實還太嫩了,他必須擡頭才能仰視面前這個高大的成年人。
他說:“謝謝叔叔。”
周涵之曾經是個賭徒,他的第一任妻子因為他嗜賭而離婚,與那一家四口關系“親近”也不過是因為,他總是朝弟弟伸手要錢而已。再婚之後他似乎是收斂不少,既然不需要借錢了,自然也就疏遠了與周雲之的關系,直到他接到電話,收到他弟弟與弟媳車禍雙亡的消息,而緊接着,民政局的人要求他前去商讨那對兄弟的監護權。
他跟妻子商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趕到了浣城,這夫妻倆想過了,雖然憑空多出兩個拖油瓶,但随之而來的可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産。
周涵之走進弟弟生前的房子,驚喜得不停搓手,三室兩廳,裝修也氣派,他幾乎是用參觀精品房的高興勁兒逛了一遍房子,在從卧室轉身的時候被突然竄出來的男孩吓了一跳。
周望狠狠瞪着他,滿臉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周涵之當即覺得惱怒。
“亂鼓什麽眼珠子!”
他的口音已經不大像本地人,常年呆在省外而夾雜的陌生腔調讓周望感到更加厭惡,而這個時候周瞭突然跑過來,拽了周望的胳膊,回頭對周涵之說:“大伯你下午有時間麽?還有些手續要辦。”
周涵之被這麽一打斷,也冷靜下來,不管怎麽說,該做的戲也要做足。他擡手想摸摸周瞭的頭,被男生迅速躲開了,他心裏其實已經氣狠了,面上卻還是困難地繃着,用三流電視劇一樣的臺詞對周瞭說:“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跟你們伯母會好好照顧你們的,有什麽都要跟大伯說,啊,可不能憋心裏頭。”
周瞭點點頭,就想拉着周望走開,周涵之忙上前叫住:“是這樣的,周瞭,你是哥哥,有個事情呢,大伯得跟你說說,你看你中考成績也下來了不是,能上浣城最好的高中呢,我跟你大伯母就尋思着,把我們家那邊的事先放一放,慢慢挪過來,你……哦還有你弟弟,你們倆肯定也不舍得離開家,要去适應新環境也耽誤你們學習,只有做長輩的犧牲一下,搬過來照顧你們。”他說完,眼睛發亮地盯着周瞭,随即又發覺自己似乎過于露骨了,為了掩飾讪意,他擡胳膊杵到一旁的立櫃上,鋪了镂空桌巾的櫃面上有個天鵝裝飾品,被碰得晃了兩晃。
周瞭看了一眼,并沒有接話,他其實早就想過這件事,他斷不會帶着周望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的,不會離開浣城,如果大伯不來,就只能另做計劃。
但現在周涵之上趕着要來,一想到這個家将會被別人以主人姿态占據,他就有了一種獸類被侵犯領地的惱怒感,雖然這幾乎是毫無道理的。
這個時候秦月,也就是周涵之的第二任妻子走了過來,她剛轉了一圈廚房,非常滿意,已經計劃着該改造哪些地方了,她雙手抱胸,靠到一旁裝了湖藍色有機玻璃的牆面上,開口道:“不吭聲?你們以為我大老遠放着生意不做來帶孩子好玩啊?要不是可憐你們,誰會費這事兒?哪個親戚敢挑這個責任?”
周涵之知道這是唱黑臉的意思,連忙拍拍秦月,唱起白臉來:“你們大伯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們現在沒孩子,可想着把你們當親兒子了,咱們一家人以後要互相信任,啊。”
夫妻兩人都不錯眼地盯着周瞭,完全沒把周望放在眼裏。
周望卻突然超前伸出手去,周涵之條件反射地往旁邊閃,定睛看了才發現周望是伸手扶住了那只水晶天鵝。雖然他的起始動作更像是要擡手揍人。
周望的眼珠黝黑,用讓人忍不住背脊發涼的目光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人,然後緩緩開口:“大伯,大伯母。”他頓一頓,“你們可要住習慣了。”
然後他把手從那只天鵝的脖子上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