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烏兔竟相追逐, 轉眼回到北平也有月餘,恕哥兒都能利索地在地上跑動,追在曹煜屁股後邊叫爹爹。
自從方沁識破了楊月仙的“僞裝”, 楊月仙得知自己露了餡,便索性笑嘻嘻登門造訪, 她搬到北平來沒個說話的人,想着方沁也是, 便常常趁着曹煜不在家中, 上門與她閑話家常。
方沁聽她說, 怕她口幹, 叫岚鳶沏茶給她吃,楊月仙“咕咚咕咚”喝了滿杯,見外頭午睡起來的小恕兒腳底拌蒜地小跑進來,霎時喜笑顏開, 适才說到哪也不記得了,蹲下去朝他張開兩臂。
“恕兒,好孩子, 到這兒來。”
恕兒這幾日和楊月仙也相熟了,被她寵愛得沒邊, 見了她立馬搗騰小碎步跑過去鑽進懷裏。
“哎唷, 好孩子好孩子。”
楊月仙抱起他四下溜達,方沁瞧着也難得舒心, 來到北平人生地不熟, 先頭的奶娘也沒能跟來, 北平找的這個恕兒又不肯聽她的話, 寧肯喝羊奶也不喝奶娘的奶。
好在他現在長了小牙能吃些糊糊米粥, 只有每天晚上還要吃一刻鐘奶, 吃着吃着睡着了才好叫人抱下去,安安靜靜睡覺。
沒有奶娘終究少個人來照顧,楊月仙對恕兒的感情是別人不能比的,何況楊月仙跑得這麽勤,意圖都寫在臉上。
方沁想了想,“仙兒娘,不然就在這住下,搬來別走了,這府邸那麽大,空蕩蕩的,有你抱着恕兒說說笑笑才熱鬧。”
“哎唷!”這不正中楊月仙下懷?這幾日她來得勤,圖的不就是能多和親親小孫兒相處,至于曹煜願不願意她才懶得管呢。
楊月仙一連三個“好”,笑得合不攏嘴。
曹煜回府得知此事,不大高興,一面差使下人寬衣,一面問方沁為何擅作主張。
她也面無表情,拿眼斜睨他,“你每天出去不曉得這年紀的小孩子不肯睡午覺有多鬧人,想哄睡他便只能喂他吃奶,他長了牙咬得我多痛你可知道?平日裏一個寶瓶還根本制不住他,你娘喜歡恕兒,只怕比你還喜歡恕兒,她願意幫我帶孩子,你憑什麽攔着我請你娘幫忙?”
曹煜一時語塞,聽她嬌聲軟語地生氣,竟還有些高興,遣退了下人,着裏衣朝她走過去,“怎麽突然肯喂恕兒了?”
“有奶娘我才不喂,這不是沒有奶娘?我還能放任他不管嚒?”方沁擰過身子不看他,“他這臭脾氣也不知随誰,換個奶娘就不肯吃了,犟得像頭小牛犢。”
“脾氣犟,你說像誰?”曹煜笑得毫不掩飾,“總不是像我。”
方沁瞪他,他從身後抱着,聽他沉沉道:“像你才好,我希望他樣樣都像你。有那麽多人圍着他轉,怎麽可能像我呢?”
楊月仙一來,日子都過得快些,方沁喜歡和她待着,說一晌午的話,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楊月仙也會拉着她出去,方沁人生地不熟不敢随處走動,有她陪着壯膽正好。
楊月仙走在街上,四處張望,“你瞧,我猶記得幾個月前剛來北平的時候,這裏街上根本沒有這麽多漢人,眼下因着遷都之事迫在眉睫,許多京城的達官貴人、富士子弟都搬來了北平。”
方沁也察覺了這些變化,卻不似她敏銳。
楊月仙笑道:“有錢人一來,就要找地方花錢,可眼下這城裏哪有地方供他們取樂?”
她連日來都存着個心眼,而今看中一間鋪面,打定主意要盤下來開酒樓,賺這些達官貴人的錢。
要知道北平常年貧苦,平頭百姓能管上溫飽便謝天謝地,哪有餘錢吃酒酬酢,但這幫子達官顯貴一來,北平馬上就要大變樣了。
楊月仙既然用她老辣的眼光瞄到了他們兜裏的錢,那就是一定要賺到手的。
等方沁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楊月仙帶去簽字畫押。
“沁兒,你來畫個押幫我擔保。我盤下這店面開酒樓,年底和你分成,保管你穩賺不賠,只這事你先別告訴曹煜,本來也和他沒有關系,是我們兩個的生意,我出錢,尚書夫人替我作保,不光是北平頭一份,更是獨一份。”
方沁手執紅戳聽得愣愣的,大抵明白曹煜和楊月仙為何是親母子了。
此事還是叫曹煜發現,不過他彼時忙得很,近乎腳不沾地,連家都少回,因為秋末萬歲爺便要抵達北京,南直隸塵埃落定變為留都。
一轉眼歲暮天寒,萬歲爺抵京也有三月,北直隸的冬天凍得徹骨也幹得徹骨。
方沁當真不适應此地氣候,難受得在冬天裏流鼻血,越是寒冷越要在在屋裏生爐子,可屋子也會愈發幹燥,鼻腔無時無刻不在作痛。
方沁總想着遼東的親人,思慮過重又染上風寒,嗓子鼻子一起痛。
其實最初她是不在意的,那時曹煜日日回家來,給她帶好吃好玩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她對北京的印象還不算太壞。
後來到冬天北方的樹葉都落光了,和南方全然不同,曹煜也漸漸忙得腳不沾地,鮮少露面,她便覺得有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東西,也随着枯葉子一起脫落了。
入了深冬,天氣寒冷不能不生爐子,她頻頻流鼻血,人生地不熟,委屈得要哭,于是眼淚鼻血一起淌,愈發狼狽。
她想搬回南直隸去,想找曹煜的不痛快,可是下人不是說他在禁中就是在衙門,她只好自己生起悶氣,自己怪自己,誰叫來到北平這些人裏,只有她最不适應,就連恕兒都比她強健開心。
蓉姐兒走了,方沁身邊只有岚鳶陪着,寶瓶被楊月仙叫去幫工,後來漸漸便睡在了她的酒樓。酒樓頗具起色,在楊月仙的經營下很快打響了名號,果真如她所說,做金陵菜,賺足銀錢。
方沁不喜歡北平,不喜歡她有如秋風掃落葉般蕭瑟的現狀。
她想既然都在各自忙碌,那她也好趁此機會去遼東和親人團聚一段日子。
這夜收拾東西想去遼東,卻趕上曹煜回府,見她整理了行裝,二人不可避免地起了争執。
曹煜當然不肯答應,“為求你安心我不是已經帶你去過一回?書信也通着,為何一定要見面?”
方沁郁郁道:“那日就過了一晚,許多話也沒來得及說,我不喜歡北平,你就讓我去遼東住段日子吧。”
她說的是真心話,眼裏瑩瑩淚花打轉,偏偏愈發傷人。
他在外忙得不可開交,當着工部尚書,在文淵閣吃六部其他人的排頭,遷都諸多事宜倒像是他一肩挑起,戶部、禮部,無一人響應。
想着家中妻兒,抛開堆積如山的事務回來,竟只得她一句想走。
“遼東不安全,你一個人不能去。”曹煜面色鐵青,摁住她腕子,掣過收拾好的包袱皮遞給下人,“你只能在這兒,我在哪兒你在哪兒,等我得空,再陪你去。”
方沁拒絕他,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你太殘忍了,親人近在咫尺,卻不讓我們相見,我求你,你就讓我去住一段日子……”
“這兒才是你家。”曹煜沉聲道:“你不能想怎樣就怎樣,誰嫁了人還總想着往娘家跑?”
方沁微微一怔,“我只是去住幾天,會回來的。我只是不想待在這裏,我不喜歡北平,我想回金陵。”
曹煜皺眉将她緊盯着,掐起她下巴質問:“你到底是想回金陵還是想去遼東?”
她神情木然,得曹煜冷嗤,“我看你是覺得去哪都好,只要能離開這裏。”
他說對了,方沁真的不想在北直隸待着,這裏不屬于她,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不像楊月仙那樣和人打了大半輩子交道,去到哪裏都吃得開,也不像曹煜,知道自己要什麽,哪怕背井離鄉也了無牽挂。
她在這裏看似什麽也不缺,可實際她有的,都是他給的,他一旦不再給予,她便什麽都沒有了,這其中也包括着她剛剛對他建立起的依賴和感情。
曹煜也是怒火攻心,“怎的不回答我,為何回金陵?你還是想着顧夢連,想回去和他再續前緣?”
一連串問題将方沁問得想生氣又想笑,她轉身坐到羅漢床上,抓緊了包袱皮,不與他再說下去。
屋裏靜下來,窗外有小丫頭聽牆角相互推搡着跑開的響動,腳步雜亂,踏在誰的心上,不能冷靜。
曹煜深吸氣問:“恕兒呢?”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兒子在哪?”
“你娘抱走了,明早會送回來的。”
他竟不知恕兒這麽大點的孩子就能在外面過夜,曹煜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到底怎麽了?”
“我?我也想知道。”
方沁與他說得頭腦發熱,氣血上行,忽覺唇上濕濡濡淌過一道水漬,伸手一摸,果真是血。
這是三天裏的第二次,鼻腔時刻作痛,流鼻血像家常便飯,她已沒什麽感覺,曹煜慌忙扯過手帕去堵,慌亂得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曹煜大驚失色,好在血很快止住,她也面色如常,“大夫瞧過了,天氣太幹,不是病,只是折磨人。”
他原本目光淩厲的雙眼霎時收斂,“以前就有過?還請大夫看了?”
方沁愛答不理地“嗯”了聲。
“為何見了我不告訴我?”
“告訴你,北平的天就有雨了嗎?”
見她好端端與他找架吵,曹煜大惑不解,迫切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可他也同樣憤怒,不知道她到底怎麽了,他們分明也好過一段日子,為何突然之間又回到了最初與他針鋒相對的時候。
他皺着眉,一手仍捂着帕子在她臉前,另一手托着她後頸,口吻強硬,“不論如何,你別想走,哪兒都不能去。”
方沁不再說話,任憑他搓了熱巾子來為她擦臉,再擦過脖頸和前胸,擦拭腿側,逐漸以兩指替代巾子,來回滑動,沒入兩個指節。他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幹淨,就是為了這個時候。
他許久沒有這樣“折磨”過她,方沁忍耐不住不斷抽氣,兩眼潮紅趴在他肩頭。
“舍得嗎?”曹煜另一手按着她腿彎,“你離了我,誰曉得該怎麽叫你高興?”
哪知方沁卻趴在他肩上悶悶道:“你一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你覺得這樣過後便能改變我的心意嗎?”
曹煜偏頭向她,颦眉問:“你想說什麽?”
方沁穩住打顫的聲線,“你貪得無厭,什麽都想要,都不擇手段地得到,最後還不是只顧得上一頭,既然你顧不上我和恕兒,便讓恕兒跟着你娘,讓我去遼東一段日子,那樣我才真的高興,對你我都好。”
“原來如此。”曹煜揚唇一笑,避重就輕,“小祖宗是在生我的悶氣?你氣我太忙,太久不陪你,可你也要體諒我不是?這才剛剛遷都北平,就屬工部最忙,眼下還得忙一陣子,你是我的妻子,要多加體諒,這兒是你的家,你只能待在這裏。”
“我體諒你,我只是想去遼東幾日——”
話音被吞沒進齒關,他格外粗放,拉扯她啃咬她,她的控訴都變作痛呼和嘤咛,離開此地的念頭伴随沖撞短暫地煙消雲散,叫她不複思考。
方沁被迫接受了後來疾風驟雨般的潮湧,翌日未能下地,一來是疼,二來是沒有走動的心情。
曹煜再度人間蒸發了兩日,回來時因為官場的事還在和下屬大發雷霆,得知方沁沒再提過要去遼東的事,滿意地在發火間隙吃了盞茶。
想着等過完這陣最繁忙的年關,他便得空領她再去一次遼東。
随後的一月裏,方沁竟真的一語成谶,在将水土不服的事告訴曹煜後,北平的天連綿有雨,舒緩了她的呼吸,聽說南邊更甚,江南一帶暴雨如注。
本以為這是個好消息,哪知道這場雨再沒停過。
開春南邊水患,本該春雨如油的時節卻重毀了大量莊稼和作物,朝廷實行春稅秋收,這下到秋天裏那些田莊便什麽都交不上了。
莫說田莊,雨水重,便生黴,江南一帶本就潮濕,糧食儲存從來是一大難題,這下子許多百姓家裏囤的糧食和種子不是發黴就是發芽,牲畜棚子多是木頭建造,也被積水泡着,堅持不久,夜半倒塌,砸死牲畜,又是損耗。
工部主管水利屯田,因此一連十天方沁和曹煜見不上一面,他回府的時候,她都已經睡下,天不亮,他又出門去。
朝野繁忙,聽聞萬歲爺也多日未合眼,忙着赈災事宜。
本以為最棘手也就到這裏了,誰知随後沒多久,方沁從旁人口中得到曹煜在都察院受審的消息,原因是收受賄賂。
汪銘在都察院供認不諱,外加先頭送的那套宅子,人贓并獲。
朝中大大小小官員見連汪銘都被牽扯,霎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都察院內供認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