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北平的天不如金陵的藍, 街道也不如金陵熱鬧。北平是個灰色的城,就連百姓們也因為常年遠離都城,面目都叫方沁覺得十分陌生, 操着古怪的口音,說着她聽起來費勁的話。
她來到這裏便鮮少展露笑顏, 身體倒是好起來了,來給她號脈的大夫也成了生面孔, 是個上年紀的老者, 說起話方沁時常聽不明白, 要靠曹煜在邊上轉達。
他在北平待過兩年, 熟悉這裏的事物,方沁也變得更依賴他。
曹煜将單子遞給她,“這便是去遼東的兩個月裏全部的藥材,大夫替你分別裝了十來個藥包, 三天一喝,平日裏也多吃溫補的食材。”
方沁不甚明白,瞧着紙上龍蛇飛舞的字跡, “什麽東西溫補?”
“這你不必操心,我會替你盯着。”他起身送走大夫, 回進屋裏清點此次帶往遼東的東西。
方沁茫然問:“你也要去嗎?”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走兩個月,無非是回來忙碌些, 但我不能讓你消失在我的視野裏。”他說罷, 淺淺一笑, 狐貍眼晃過點點璀璨光華。
“嗯, 你想怎麽樣便怎麽樣吧。”方沁想了想, “恕兒不領去了吧, 路上受罪,讓他待在家裏,寶瓶留下看着。”
“為什麽?”曹煜在她身側坐下,與她倒去茶水,“先頭我寫過信去,他們也知道恕兒是我們的孩子,應當帶去給你娘家人瞧瞧,也叫恕兒認認親戚。”
“你說的也對,那便帶去吧。”
曹煜信口問道:“為什麽将恕兒留下?恕兒是你的孩子,你不願意将他身邊嗎?”
方沁見他神情有變,蹙起眉頭,便曉得自己一句話惹來了麻煩,“曹煜,你這是做什麽?”
“我能感覺到,你不愛恕兒。”曹煜仍笑着,以不在乎掩飾些微苦澀,“你不愛我不要緊,你不能不愛恕兒,他是你的兒子,就因為他是我的種,便對他不管不顧,我曉得你是最喜歡小孩子的,不管對周荃還是方蓉,你都很有耐心,唯獨對自己的孩子感情冷漠。”
“我沒有不愛恕兒!”方沁陡然提高聲調,反對他的指控,“我沒有…你不要胡亂說話!我沒有……”
曹煜伸手過去想為她拭淚,“別哭。”
方沁推開他伸來的手,“你還要我怎麽做?我見到恕兒只覺得難過。”
“因為我?”
“是,也不是。”方沁抽泣過後擦幹眼淚,“說到底是因為我自己。你娘把你賣了,你恨她許多年,我卻想殺了他,讓他不能來到這個世上,将來他也會恨我,因為他是你的兒子,他會和你變得很像……我怕他變得像你……”
“笑話,他不像我像誰?”曹煜望着她腮上瑩瑩的淚,皺起眉,束手無策,“那不叫殺他,他也不會知道。”
方沁卻更為難過,“他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不哭,別哭。”曹煜走上前躬身與她平視,“你怕他,也是在怕我,你怕我心裏因為此事記恨着你,對不對?”
方沁被他說中心事,瞧着他不住抽噎,“難道不是?”
曹煜笑起來,“我竟不知你還怕我。”
方沁掀起濕漉漉的眼睫觑他,不大高興,曹煜輕笑,“別怕,如果我告訴你我把她接來了北平,你還會害怕将來恕兒長大了變成個像我一樣的人嗎?”
“誰?”
“我娘。”
方沁一驚,“月仙姐也來了。”
“你管她叫什麽?當真差了輩了。”曹煜故作生氣,一把将面前的人兒打橫抱起,将她吓得眼淚水也忘了淌。
“曹煜!大白天的你要做什麽,下晌就出發了,你別鬧!”
曹煜壓根不理會,抱着她迳往拔步床走過去,“恕兒像我不好嗎?我倒不知你這麽看不上我。”
方沁紅着兩腮偏首不語,伸手擋他拆解衣帶的手,曹煜不依她的,單手鉗制住她兩腕,“來的路上根本不得機會與自家娘子親熱,這下又要動身去遼東,來回十幾天的路程,當真要将我憋成個青皮和尚?”
“胡說!昨晚上明明就…”
“那是昨天的,這是今天的,不能混着算。”他把着她腰身,另一手在臀後輕拍,“乖,到上面去。”
下晌車架自北平駛離,去往遼東。
一路上小恕兒都很乖巧,嘬着拇指窩在大人懷裏,大約是和他爹一架車的關系,他雖然和爹爹最親近,但管束他最嚴格的也是曹煜。
路上曹煜買個小糖人抱着他在懷裏讓他舔舔,省得爬來爬去閑不下來,舔得差不多又奪過去,叫他少吃,仔細吃壞牙齒。
小恕兒已經能說整話,撇個小嘴道:“爹爹壞。”
曹煜哼了聲,将糖人含嘴裏嚼吧嚼吧吃了,惹恕兒哇哇大哭,張開手臂要到方沁懷裏。
孩子長開了愈發像爹,可外人有時也說恕兒長得像方沁,她自己看不出來,只覺眼角眉梢都是曹煜的影子,像個機靈的小狐貍,小小年紀便是個才思敏捷的聰明相。
沿途風塵仆仆,鞍馬勞頓來到遼東,這裏又是另一副荒蕪景象,比之北平更甚。
就連路上的百姓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佝偻着,經年累月的勞作叫他們直不起身。
城裏也有許多陌生奇異的臉孔,曹煜說這些是女真人。
遼東漢人不多,官府和女真貴族各據兩端,因此民風野蠻,這也是最開始他不放心方沁孤身前往的理由之一。
方沁心事重重,擔心親人在此地受苦,等到車架緩緩駛出寥落的城鎮,進入更為艱苦的村落,她入目一片荒蕪,心跳亂騰騰的。
大約是臉色太過慘白,吓壞了恕兒,将小臉埋在她懷裏,試圖将她安慰。
方家人得信知道他們會來,卻不知具體時間,此時聽“隆隆”聲靠近,陸續從夯土房裏出來,果真見沙塵飛揚,蓉姐兒迫不及待從車簾裏探頭張望。
“爹!娘!”
馬車尚未停穩,便見蓉姐兒晃動小小身軀,躍下車架朝方其玉和崔慧卿跑去,嚎啕着,哭此地的蠻荒,更哭爹娘的形銷骨瘦。
方其玉蹲下身去穩穩接住了跑來的女兒,蓉姐兒哭得更厲害,爹爹抱起來和兩年前截然不同,他瘦了許多,黑了許多,穿的也不再是斯文的直身袍,而是方便耕作的短身斜襟和闊腿合裆褲。
“蓉兒…我的蓉兒……”
“娘!”蓉姐兒投身崔慧卿的懷抱,哭得泣不成聲,她擡起頭撫過母親臉上的皺紋和黃斑,不明白為何短短兩年她的變化便如此之大。
旁側袁碧瑩扶着瘸一條腿的方臨玉緩緩從門內出來,這二人才是大變樣,一個從貴婦人成了绛紅巾子裹頭的沃野村婦,她與行下車架的方沁對上眼神,四目相交,淚眼朦胧扯出個笑。
“小姑姑,你來了。”袁碧瑩顧不上方臨玉,朝她走過去。
卻見方沁身後又行下個人來,正是懷抱恕兒的曹煜,他一亮相,小院裏霎時鴉雀無聲,恕兒第一次見這麽多生人,當即将小臉埋到曹煜頸窩去。
“我來遲了,本該一到北平就過來的。”方沁不去管他,徑直朝袁碧瑩走過去,“可是身子不如從前,歇了好些日子才能再行車上路。”
袁碧瑩丢下瘸腿的方臨玉,趕忙上前與方沁抱在一起,“天殺的,你這是受大罪了。曹熹照待你好不好?我看他寫來的信上,說你過得開心,樣樣都好,我卻是不信,他謊話連篇,我要親耳聽你說才相信。”
方沁哽咽道:“我好,我都好,曉得你們在這兒有了生活,自給自足,我便不再擔心,就怕你們替我操心,曹煜說的都對,我過得開心,樣樣都好,只盼你們也好。”
袁碧瑩抽出條茓麻汗巾,擦擦眼淚水,“我好,你放心。”
見方其玉走來,方沁展露笑顏,“開陽。”
“小姑姑。”他也笑了,蓉姐兒拉着崔慧卿跟上來,牽起他手,“爹,我口渴了,我想進屋瞧瞧。”
“來來來,別傻站着。”袁碧瑩招呼着,“小姑姑快進來,別看這地方小,卻是五髒俱全,我這就煮個廣福樓的八寶茶你喝,味道一模一樣,保管你吃不出差別。”
幾人往屋裏去,夯土房子低矮,窗子掏得小,不見陽光灰塵卻大,但也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可見這家女人們的本事。
方沁見方臨玉拄着拐,早就想問:“臨哥兒,你的腿怎麽了?”
“沒什麽。”方臨玉扯扯嘴角,拄一雙自己拿樹枝子擰的拐棍,翹起一條腿,單腳站着。
袁碧瑩冷哼了聲,乜目向他,“你倒是說啊,你自己和小姑姑講,真是個大英雄,為救幾個不相幹的人,摔斷自己一條腿,害了咱們這一大家子!”
方沁大驚,“到底怎麽了?”
方臨玉只顧左右而言他,“沒事的,不還有另一條腿,等習慣了便不拄拐了,騰出手來照樣能幹活。”
“你說呀!”
方沁逼着他,他才說出實情,原來是上月在城裏遇見人口販子,帶着三個女孩往遼東來賣給貴族當玩物,那三個都是漢人女子,方臨玉于心不忍,又苦于身上沒有可供花銷的錢財,只得趁人牙子不備,悄悄将人松綁。
當日逃得快無事發生,後來卻被幾個女真人找上門,堵在小路打個半死,沉進水裏,險些死了。
“臨哥兒…”方沁無語凝噎,他是曉得方臨玉的脾氣,即便落魄,仍舊憤世嫉俗,仗義行仁。
是好事,卻也害慘了這家裏的其他人,本來就各個四體不勤,這下少了個壯勞力,方其玉又要每日點卯上值,粗使活計便都落到兩個女人身上。
曹煜在外頭與車夫吩咐了幾句,此時抱着恕兒走進來。
懷裏恕兒見到生人安靜地縮在爹爹懷裏,像個小鹌鹑,睜着明亮聰慧的眼睛打量這些“陌生人”。
方沁碰碰他小手,“這是小恕兒,曹恕,我…和曹煜的兒子。恕兒,這是你兩個繼爺爺,兩個繼奶奶。”
既然嫁夫從夫,那便随曹煜稱呼,也不至于讓方家人難堪,若恕兒和方其玉平輩,那曹煜就成了方家大長輩,不合規矩。
曹煜微不可查動動嘴角,主動請纓,“既是上個月的事,那這條腿沒準還有得治,我這就到城裏去請大夫。”他轉向方沁,“沁兒,你帶着孩子,我去去就回。”
這廂袁碧瑩煮了八寶茶出來,把碗放下,朝恕兒走過去,曹恕看懵了,睜圓了眼睛瞧她。
袁碧瑩噗嗤笑出聲來,“你這面不改色的姿态,倒像極你那個爹。不過我瞧你這鼻子嘴精致可愛,卻是和小姑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恕兒聽不明白,眨巴眨巴,只挑聽得懂的學,“恕兒可愛。”
袁碧瑩張大了嘴捂上心口,“哎唷,小姑姑你瞧他,他要不是曹熹照的種,我當真是愛得心都要化了。”
一句話惹方沁發笑,“那你便只愛像我的那一半吧。”
衆人笑着圍桌坐下,喝上一口熱茶,方沁忽然察覺些許不對,環視一圈問:“巧姨娘和夏姨娘呢?”
屋裏靜下來,誰也不先說話,最後還是袁碧瑩冷笑道:“一個死在路上,一個剛進城便撇我們過好日子,給女真人當妓子去了。”
“走了也好。”崔慧卿見方臨玉臉色一黑,接口道:“既然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就叫她自生自滅去吧,咱們四個四張嘴也更好養活。”
說起這個,方沁連忙叫岚鳶去取帶來的錢,她拉來了當初曹煜迎娶她置辦的彩禮,籠統算算夠管四口人兩年夥食都綽綽有餘。
“我們不收,小姑姑,你拿回去吧。”方其玉硬氣地回絕,他不收曹煜的錢。
“大哥不收,我收。”袁碧瑩才不來那一套,看也不看那兩個男人,“我是要吃飯的,慧卿也不能餓着。”
都這麽說了,方其玉紅了陣臉,在邊上悶聲坐下。
方沁曉得他的顧慮,将話頭岔出去,聊了會兒曹煜領着大夫回來,給方臨玉看腳。
大夫看過方臨玉的腿,道無礙,看得遲了些,但還算趕巧,再晚那麽幾天骨頭長上就徹底錯位,不能複原了。
如此一來曹煜也有一份功勞,幾人對他的态度也緩和些,夜裏沒處睡,方沁和袁碧瑩崔慧卿對坐到深夜,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苦,一直到天亮,曹煜都在外間抱臂坐着等她。
小恕兒則受點罪生平第一次睡了土炕,但孩子不畏貧賤,照樣睡得很熟。
翌日早上該離開,方沁去領蓉姐兒,她卻抱着崔慧卿死活不肯走,大人們也都舍不得蓉姐兒,又不忍她跟着自己在此受苦。
“我不走,我不走!”蓉姐兒哭得臉都皺了,“我和爹娘在一起,我不走!”
方沁束手無策看向曹煜,後者想了想道:“那便留在這兒,你送來這些錢也夠用的,蓉姐兒要讀書,她爹爹和叔叔便是最好的先生,不必替她發愁,要不行再寫信到北平,我随時派人來接。”
“便依你說的。”方沁蹲下身去,笑着擦了擦蓉姐兒的眼淚,“不走,不帶你走,你在這兒聽爹娘的話,要缺什麽短什麽便寫信到北平來,小姑奶奶給你送來。”
如此蓉姐兒便暫住在了遼東,回去的路上,方沁求曹煜千萬要在将來為方家人在萬歲爺面前求情,這很為難,她無所謂他能否做到,只想聽他一句保證,圖個心安。
哪怕他默不作聲,只要不言明拒絕,她都能接受,都覺得安心。
曹煜沉默想了想,道了聲“好”。
作者有話說:
最後風平浪靜一章,預計5w字進大結局,然後搞番外,有啥想看的番外告訴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