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本來屋子裏哭嚎一片, 因為曹煜走進來,打破了局面,曹煜倒不明白了, 四下看了看,闖進這屋子裏像個笑話。
見她大笑, 他也不自覺哼笑了聲,“你這是在笑什麽?”
方沁笑得更厲害, “你瞧你, 一進來吓得她們話都不會說了。”
“這是在幹什麽?”曹煜環視屋內, “齊刷刷跪了一地, 總不是在論功行賞。”
方沁抱着笑疼肚子,直起身來,“在說去北平的事呢,一個二個都說要跟去, 丹筝連她的賬房先生都不要了。”
“那便退了婚吧。”她難得高興,曹煜大手一揮,落了座信口說道。
丹筝眼睛都瞪得溜圓, 那可不行!可她又不敢當着曹煜如此說,只得把眼睛睜得像牛眼, 引方沁捧腹。
“別吓她, 小夫妻蜜裏調油,哪能退婚。”方沁笑呵呵的與丹筝道:“你便留在南京, 這處府宅也是不賣掉的, 不然就給你們夫妻連個看管, 有你在, 我信得過。”
聽方沁委以重任, 丹筝也好受些個, 不覺得自己是被丢下的了,可還是難過,“太太,你們走了,我在南直隸不就孤零零的了。”
“誰說的?你出嫁之後便從了夫家,從此便有個家了,你跟着我總歸沒有着落,就連賺來的都沒有地方花出去,哪還能一輩子給人為奴為婢?”
方沁随即收斂笑意看向岚鳶和寶瓶,“這話也是說給你們,你們拿身上的錢,尋個去處,或是做點生意,要不夠,我來貼。”
眼見她們又要跪下,方沁道:“不必急着答複,想兩天,慢慢告訴我。”
日子眨眼過去,小恕兒會叫爹娘了,那日是曹煜在逗着他,不厭其煩教他說話,方沁在邊上瞧着。
“恕兒,叫娘。”曹煜勾弄恕兒臉蛋,引他瞧着自己,“娘。”
小恕兒笑起來,露出肉粉的牙龈來,拍拍掌,“涼…”
曹煜驚訝過後哈哈大笑,一瞬間方沁也愣住,嘴皮動了動,最後只木愣愣瞧着曹煜,“他剛才可是說話了?”
曹煜大受鼓舞,捉着恕兒兩條胳膊,“恕兒,再叫娘,再叫一次,娘——”
恕兒眨巴眨巴,“娘——”
曹煜欣喜若狂,“恕兒真聰明,周歲不到便會說話了,兩條腿也那麽有勁,一轉眼是不是也要會走路了?”
方沁掩面背過身去,眼淚水不覺淌了滿手,曹煜又振奮地教恕兒叫爹,恕兒是個聰明孩子,睜着小鹿眼睛瞧着曹煜,張嘴喚了聲“爹”。
雖然荒腔走板,但他曉得這叫的是他,曹煜一瞬也覺得鼻酸,“恕兒會說話了,你那日生下他,不過是個紅彤彤的小肉團,這都會說話了。”
他笑着看向方沁,“沁兒,我們的孩子會說話了。”
她聽到了,她聽到了……
孩子的說話聲和哭聲截然不同,哭聲昭示他來到這世上,說話聲卻是另一種更為嘹亮的號角。
方沁淚蒙蒙不語,抽噎着偏過頭去,曹煜将恕兒遞給奶娘,走過去抱住她。
她也撲進他的懷裏,埋首放聲大哭,根本阻止不住。
“曹煜…我好害怕……”
“不要怕。”
他曉得她在怕什麽,她怕得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尚不能計算的以後,以及她倍感完整的此刻。
“你和恕兒就是我的命,我定不會負你,也會護恕兒周全。”
方沁不動容是假,她恸哭流涕,捶打他,含混地罵他,最後哭倒在他懷裏,疲憊地依偎在他臂彎。
高靜雪從杭州過來還沒和方沁見過面,每日忙着伺候周芸月子,方沁帶恕兒去探望周芸,也是見見許久不得聯絡的高靜雪。
那時恕兒已滿周歲,能說些簡單詞彙,除了爹娘還會說好些平日經常聽到話,時常自己誇自己,奶聲奶氣道“恕兒乖,恕兒真聰明”,像個學舌的小八哥。
周芸生完孩子底子還虛弱,方沁将帶來的增補劑交給嬷嬷,讓她以後也照着這個藥方給周芸抓來補身。
“芸兒,現下感覺如何?還疼得厲害嗎?”
周芸慘白着臉,躺在床上,“不大疼了,就是乏力。”
“是這樣的,你休息吧,看你平安無事我便安心,不打攪你。”
方沁掖好周芸的被子角,出門迎面撞上焦頭爛額端藥碗進來的趙栾,偏過身子,讓他進屋。他道孩兒在高靜雪的屋裏,方沁颔首去瞧瞧周芸的新生子。
那廂高靜雪正和奶娘一起将孩子裹入襁褓,扭身見方沁抱着恕兒進來,二人具是兩眼一熱。
她們說起孟夫人在杭州的生意,“她可想你了,說再找不到另一個人能畫出那麽合她心意的花樣。”
方沁笑着,“哪至于,你們捧我,我自己不能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她望向高靜雪懷裏的孩子,也是肉嘟嘟的一小團,到底是女孩子,比恕兒當時可愛多了。
“起名字了嗎?叫什麽?”
高靜雪含笑道:“叫婉凝,凝姐兒。”
“怎麽寫的?”
“佳人掩鸾鏡,婉婉凝相矚。”①
“真好聽,這名字起得好,一看就是栾二爺用心起的。”方沁瞧着屋外被奶娘抱在懷裏的小恕兒,“不像曹煜,亂七八糟就定了個怪名字。”
“他也用心呢,恕兒。”高靜雪念叨着,笑了笑,“還是良苦用心。”
方沁垂首淺笑,悵然看向她,“靜雪,你能諒解我嗎?”
“這哪輪的到我來評說,我只想你高興,況且你從來沒做錯過什麽,談何諒解?”高靜雪拖住她兩手,“沁兒,固然我該叫你一聲小姨,可我到底比你大許多,實話說,曹煜給這孩子起名叫‘恕’,我便對他放心了。”
方沁淚濕了眼眶,颔首道:“初夏裏我便随他搬去北平,能去遼東見到開陽他們了,現在怕消息有變,我還不敢告訴蓉姐兒,叫她空歡喜一場,靜雪,你可有話要我代為傳達?”
高靜雪先是一頓,而後欣慰地笑,“太好了,我便知道你們總有團聚的一日。”她将孩兒遞給奶娘,拭去眼淚,“我沒什麽要你轉達的,路上小心,保重身體,一路平安。”
初夏天氣轉熱只在一夜間,恕兒熱得後背起疹,兩腿像兩段大胖藕,杵在地上“啪啪”朝曹煜步履蹒跚地走過去。
曹煜抱起他,轉臉見方沁伸手撫過桌案,微笑道:“在這兒住的也有了感情,等去到北平安定下來,我叫人将這些家具都拉過去。”
方沁點點頭,回身看看空蕩的屋子,與他走出門去,上了提前套好的車架。
她就此離開了南直隸,沒有将這個消息告訴姚恭人,只叫丹筝之後有機會登門一趟,替她致歉。現下還是不說為好,她們已不再是應當密切來往的關系。
車架沿路北上,因為舉家搬遷,路途耽擱較久,好在中途走了一段水路,二十天後也已到達北平。若非恕兒在船上生了一場小毛病,不得不停船靠岸求醫問藥,其實還能到得更早。
北平不似南直隸繁榮,又因北接蒙古,擡眼霧蒙蒙,總有些沙塵彌漫。
方沁鼻腔裏幹燥得難受,她自小長在金陵,習慣了那裏溫吞潮濕的氣候,初入北平,一百個不習慣。
随車來到禦賜的北平宅邸,與齊國公府差不多大,而且土地多,房屋少,更顯廣闊。府宅內早有仆人收拾妥當,方沁行下車架,腳步虛浮便先被扶進屋裏躺下休息。
她很難受,水土不服外加舟車勞頓,康嬷嬷道她這是月子裏不聽話吃了涼的,留下病根,得好好調理。
曹煜馬不停蹄去往北平的尚書府點卯就任,只來得及在她額面落下一吻,又貪婪地嫌遠遠不夠,扣住她兩手與之十指交握,更深更深地索要慰藉。
方沁嘤咛着掙紮,“別…”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帶她來到此地,并不是他能給的最好安排,可他沒有別的選擇,他為人臣子,即便官居四品,仍然受制于人,可
“吃點東西再走嚒?”方沁困頓不已,強撐着坐起來留他。
曹煜撫摸她臉龐,“不吃了,晚點回來與你一起用飯,吃面條好不好?我做給你。”
方沁鼻酸搖頭,“你就不累了?不要你做,只要你早點回來,我不想一個人在這屋裏,你出去叫岚鳶近來陪我嚒。”
曹煜答應她,俯身與她吻別,匆匆更衣出門。
蓉姐兒身體也不大舒服,但到底是小孩子,适應環境變化也快,睡一覺起來蹦跳着就想去找小姨姥姥,卻見小恕兒都讓寶瓶帶着在外間跑來跑去,不能進屋打攪。
寶瓶累得插起個腰,直喘粗氣,問:“蓉姐兒來和恕兒小叔叔玩嗎?”
她可巴不得來個人替她看着曹恕,太能折騰了,到個新環境裏哪哪兒都新奇,現在又和葡萄架下的秋千杠上,不喜歡坐,就喜歡扶着推。
蓉姐兒搖頭,“我來找小姑奶奶,我來陪陪她。”
隋家嬸子沒跟來北平,蓉姐兒一個人空落落的,又想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爹娘,只得在門口徘徊。
“是蓉姐兒嗎?”方沁在屋裏聽到她細碎的小動靜,叫了她進屋,“進來呀,怎麽在外面不進來?”
“小姑奶奶……”蓉姐兒小跑着進屋,一腦袋栽進方沁床邊,“我想回家……”
方沁輕撫蓉姐兒發頂,“你想回金陵曹府?”
“嗯,可是回去了就見不到爹娘了。”蓉姐兒擡起小臉,哭得濕乎乎的,“我們什麽時候去見爹娘?要等小姑爺爺回來嗎?”
方沁聽得直笑,“你叫他什麽?不叫曹先生了?”
蓉姐兒懵懂問:“不該那麽叫嗎?”
“不那麽叫,就叫曹先生吧。”
“小姑奶奶不喜歡曹先生嗎?為何不給他個名分?”
方沁這下更是笑得胸口發顫,“你這些話都跟誰學的?可別告訴我是他教你這麽說的,什麽名分不名分。我和他是夫妻不假,可你不能叫他姑爺爺,你爹會不高興的。”
蓉姐兒老成地點點頭,“這我曉得的,輩分亂了。”
“你呀。”方沁笑得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一眨眼蓉姐兒也是小大人了。寫信了沒?不是說好到了北平就給你荃哥哥去一封信?”
“還沒呢,我這就寫。”蓉姐兒旋身要走,又揉手停下,“小姑奶奶,我能在這兒寫嚒?”
方沁當然答應,“能,也幫我給周芸去一封信,我說,你來寫,也讓我看看你現在會多少字了。”
晚間曹煜回來,帶來個好消息,遼東那邊一切都好,只盼着和她們相見,他明日就遣人去遼東将人接來。
“接來?”方沁愣了愣,“能這麽着嗎?”
曹煜攬過她肩膀,叫她依偎在自己懷裏,手背在她臉側輕蹭,像愛撫一多嬌嫩初綻的花朵,“到遼東來回又是二十天,你吃不消,好好休息。”
方沁搖頭,“沒事的,就讓我去吧,我想看看他們在遼東的生活。”
休息一日方沁不再酸軟乏力,吃過晚飯跟着曹煜在府邸裏散散,認認路。
二人走在草木茂盛的園林間,聽潺潺流水聲過長廊,花色斑斓,人影若隐若現行上拱橋,一路走一路看。
到底還沒休息徹底,方沁彎腰錘了錘小腿肚,曹煜蹲到她身前去,玩味道:“這就走不動了?我受累背小祖宗回去。”
方沁見他如此,立時後撤半步,下意識便想拒絕,她垂手無助地緊盯他的後背,猶豫不決。可他們分明再親昵不過,親吻摟抱也如家常便飯,唯獨這樣,叫她遲疑不定、委決不下。
曹煜上哪知道她的思量,扭頭問:“怎麽,怕我把你摔壞不成?”
方沁垂眸思忖,默然搖了搖頭,張開手趴到他背上去,圈緊了他兩肩,“慢點走,池塘邊地上濕滑。”
作者有話說:
恭喜曹狗獲得小祖宗給出的機會,至于會不會搞砸捏,且看下回分解
①唐·權德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