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來二去, 方沁和楊月仙白日裏走動得頻繁,楊月仙脾氣爽朗,讓方沁想起袁碧瑩, 很喜歡和她說話。
方沁雖說出月子已久,但身體仍在恢複, 每日都得喝一增補劑。
楊月仙見狀體貼地給她炖湯食補,道觀裏別的沒有, 就是有各式山珍和藥材, 楊月仙拿點錢出來打點, 小道士便笑呵呵敞開了麻袋, 任她挑揀品質上佳的山貨。
“月仙姐,你每日變着法子做炖品給我,竟比在曹府吃得還好。”方沁也是客套,自知楊月仙做這些都是看在曹煜的面子, 他平日多酬酢,想他去春香樓照顧生意。
“哎唷!不必謝我,我自己也要吃的, 多盛一碗過來的事情,也不麻煩。”她促狹一笑, “還賺個人情呢。”
方沁淺笑攪動鴿子湯, 舀起一勺來品嘗。楊月仙看着喜歡,心說她也不拈蘭花指也不以袖掩面的, 怎麽就這麽靈, 這麽招人疼。
到底是名門閨秀, 骨子裏的高人一等, 叫楊月仙好生豔羨。
瞧她舉手投足都十分妥帖, 吃起東西眼睛跟着湯勺, 專心致志的,好像做什麽都一本正經認真對待。
她模樣不是最出挑,沒有那傾國傾城的貌,就是在春香樓裏,要找出個比她好看的都不是難事,但勝在清瑩秀澈,仙姿玉骨絕不泯然于衆。
淺褐色的眼珠水潤,睫毛忽扇仿佛看什麽都含情,又拿着點閨英闱秀的矜重,也難怪她那個黑心眼的兒子愛得不行,一颦一笑都在給他施法,叫他呵護在手掌心裏,心甘情願給她上供。
楊月仙笑起來,吃口湯,“我聽說太太先頭是有婚約的?”
方沁擱下勺子,驚訝于她會這麽問,沒有答話。
楊月仙打哈哈,“嗐,當年齊國公府和安遠侯府的婚事,我也有所耳聞,都道二位是金童玉女,若非後來出了那些事,也促不成太太而今和曹中堂的一段姻緣。”
方沁勾扯嘴角,“月仙姐想說什麽?”
“人要往前看嚒,眼看孩子都——”
方沁攪動湯勺,柔聲發問:“是曹煜讓你上山來和我說這些話的?他讓你來勸我?”
楊月仙坐直身體,“不是不是,是我多管閑事,嘴閑不住,曹中堂哪會支使春香樓的花娘替他在夫人面前說話。”
“不說這個,都過去了,沒什麽好說的。”方沁話音輕緩,不像說的假話。
楊月仙眼珠子轉轉,半點不覺得尴尬,“說說也沒什麽的,不然我說也行,我也有過個情郎哥哥。不過我是從小被賣進去的,他不可能娶我,便拿錢養着我,後來他成了家,我也小有起色,後來他再來見我,結果竟害我被他正頭娘子拽着頭發拖到大街上去,好一頓欺辱,丢足了臉。”
見方沁聽得出神,她笑笑,“之後他沒再來過,聽說他現在也是個官。我真的替他高興,也愛過他,只是後來不見面反而好些,他有他的日子,我有我的營生,也曉得我和他再回不去。”
也不知方沁聽懂沒有,因為她只是問:“月仙姐,你這營生能做到幾時?”
楊月仙懶洋洋笑,“早就不做了,我現在是春香樓半個賬房,平日裏算算賬,管管小女孩們,遇到擺不平的客人,我上去替她們救個場子,誰有那麽大臉面還請得動我呀,不過是賺夠了錢沒處花,也懶得挪窩罷了。”
她擺擺手,“不然還是說回孩子嚒,和你說回我那兒子,他有趣的事情可多着。”
楊月仙悄悄俯身過去,壓低聲量道:“大約是他六七歲,我放他一個人坐在床上玩我的胭脂盒子,忙完回來一瞧,就見他将自己塗了個大花臉,嘴裏咂抹得起勁,竟是将我的胭脂都當果子饴吃了。”
方沁聽罷笑容僵持,松怔片刻,緩緩偏首看向楊月仙。
楊月仙還沒有察覺,“你說有趣不有趣?我當時只顧着罵他了,現在想想這有什麽的,害他挨一頓罵。”
原來如此,方沁低頭看看炖得軟爛的鴿子湯,到底是沒說什麽。
這樣一來以前的種種便也說得通了,春香樓的花娘為何替她尋人,為何會與曹煜相熟,又為何要與她說這“情郎哥哥”的故事,全都說得通了。
她是曹煜的生母吧,聽她那教養孩子的方式,也的确能養出曹煜那“百裏挑一”的個性。
只是方沁不清楚楊月仙上山是否受曹煜囑托,若是專程來監視她的,那他還真是煞費苦心,多此一舉。
楊月仙只在山上住了十天,下山去還和方沁打了招呼,方沁因着她是曹煜的娘,還送到了半山腰,楊月仙以為她們兩個處得情同姐妹,挽着她的手說親道熱。
半個月後天氣轉熱,城裏的熱症傳播不開,病人少了大半,方沁帶着小恕兒下山,回到曹府才知道曹煜病倒過一次,低燒了兩天,這才拖着不接他們娘兩個回來。
二人睡倒在床帏,曹煜仰躺着讓她靠在肩頭,止不住細嗅她的發香,揉着她的手,似乎有許多話說,一時間卻只想和她這樣默默無言地躺着,瞧着同一片床帳。
“你瞧着憔悴了。”方沁食指行過他眼下,那有一小塊青。
曹煜捉住她手,閉眼睛笑,“為了叫你心疼,故意熬着不睡,這不就将你騙過了?”
“是嗎?那我可不心疼。”方沁抽回手,嘆氣窩着,“是你請楊夫人上山去陪我的?”
曹煜一激靈,坐直了身,皺眉問:“什麽時候的事?”
方沁支着胳膊坐起來看他,“你不知道?”
鮮少看到曹煜流露如此失措的神情,“你寫給我的信上怎麽不說。”
方沁明白過來,笑了笑,“看來是她想見恕兒,背着你偷偷來尋我的。”
曹煜欲言又止片刻,提口氣,閉眼睡倒下去,“是你猜到的?還是她和你說的?”
方沁仍微微笑着,“我猜到的,我和你娘有好多話說,她脾氣像慧卿,說話很有意思。她說她兒子六七歲的時候拿她的胭脂當果子饴吃,我一想,那不就是你嗎?連猜都不必猜了。”
曹煜聽到這笑了笑,翻身将人壓在身下,細細啄吻一遍。
方沁偏頭道了聲癢,“你娘她,很在乎你,和我說你很多好話,還說你小時候學會說的第一句,不是娘,是心肝兒。”
曹煜不記得這事,但也聽楊月仙說過不下十次,此刻喑啞哼笑,俯首在她頸側道了一句沉沉的“心肝兒…”,他這段日子真的累極了,見到她才算活過來。
他輕聲嘆道:“咱們要搬家去北平了,年中就走,你能見到你的侄子侄媳婦了。”
方沁霎時熱淚盈眶,“當真?”
曹煜颔首,“年底遷都,我們先行,趁這次機會也好陪你去遼東望望方其玉他們。”
方沁不滿他如此稱呼,蹙眉道:“他是你契父。”
曹煜壞笑銜住她耳珠,“他是我侄兒。”
正欲作亂,寶瓶敲敲門來送膳食,分明小別勝新婚,卻不得不放開手自香軟的被窩裏坐起來。
臨睡前奶娘将恕兒抱來道晚安,曹煜遣退奶娘,單手抱着小恕兒在房裏不厭其煩走來走去,不時擺弄他的小手小腳,教他說“心肝兒”。
方沁想起什麽,對他道:“我安排了屋裏三個女孩子的去處,她們年紀都比我大,卻還沒有着落,我打算将丹筝留在南直隸。”
小恕兒揪着爹爹衣領子,曹煜不得不偏過點腦袋,“為何留在南直隸?跟你去北平不好嗎?”
方沁見他們玩鬧,眼裏也有喜幸之色閃爍,“她們都是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丹筝老家在浙江,去了北平再回來就遙遙無期了,多少人一輩子不會離開自己老家。”
“唯獨待她那麽好,難不成是因為她護送了顧夢連回京?”
他說得戲谑,方沁沒有反應,看着他懷裏的恕兒,“她有心上人了,給他們一筆錢,讓他們兩個在此地安家吧,別拆散他們。”
翌日方沁見了見那和丹筝兩情相悅的賬房,是個讀書人,有些書卷氣,倒不知他們兩個能處到一起,問過方知道他是金陵本地人,家裏還有一個妹妹一雙父母。
他不是賣身在曹府,若遷都,定然不會跟去,方沁列了一份禮單,請賬房先生親自撥錢,讓人給丹筝置辦了一車嫁妝。
方沁讓曹煜出面做主,将婚期定在下月,丹筝喜出望外,高興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不知道就要和小祖宗分別,開開心心地掐着指頭待嫁。
岚鳶是不想出嫁的,至于寶瓶,便送回去給楊月仙吧。
思及此,方沁問曹煜:“你娘會去北平嗎?”
“不知道。”
“去問問吧,她等着你問呢。”
曹煜莞爾,并不覺得她觸及了不可侵犯的話題,“你怎麽突然幫着她說起話了?”
“許是因為我也為人母了。”見他走來,方沁幫他騰出将小恕兒安置的空位,“你和你娘之間本來也沒有大嫌隙,不必太過苛責,賣了你,她才能活,你也才能擺脫花娘兒子的頭銜,你若始終長在她身邊,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你說得對,所以我從來沒有刻意責怪過她。”曹煜在床沿落坐,看小恕兒像個胖蟲似的朝他娘爬過去,笑起來,“一起住到山上這段日子,他和你也親了。”
方沁擡眼觑他,“這是你的計謀不成?”
“不是。”曹煜笑了笑,“我對你只有真心,哪來的計謀。”
天氣逐漸暖和,有了幾分春風拂面的惬意,方沁送嫁了丹筝,她今日回門,卻是回到府上,簪着方沁送給她的足金簪,挽起夫人發髻,難改一蹦一跳的本色,喚着“太太”跑進門。
哪知一進門卻是“王朝馬漢在兩邊”的三堂會審,寶瓶和岚鳶說好了吓唬她,板着臉和她發脾氣,裝不過三句,繃不住笑出聲來,丹筝氣得直跺腳,腦袋頂上的金簪子熠熠發光,襯她的好氣色。
寶瓶不依不饒,“哼,瞧你,嫁了人打扮都高我門一等。”
丹筝笑道:“你想簪這金簪子便也找個人嫁嚒!太太待我們再親厚不過了,沒準賞你的還是根掐絲嵌寶的呢!”
寶瓶紅着臉撸起袖子追她,方沁見狀問:“寶瓶,你想嫁人嗎?搬家北平之前,我來幫你物色。”
“北平?”三個丫頭都靜下來,怔怔瞧着方沁不語。
“嗯,老爺說年中咱們家就搬去北平了,他要為為遷都做準備。”
丹筝頭腦一熱,“那,那我也去。”
“你去什麽?”方沁笑她,“你要休了你的賬房先生不成?”
岚鳶皺起眉毛,“太太,怎的之前都不說呢?”
“現在不是告訴你們了,北平太遠了,你們跟我去了沒準就再也回不來了,要想留在這兒,我替你們想辦法,或嫁人。”她看向寶瓶,“或送回你們原主身邊。”
岚鳶噗通往地上一跪,“我不嫁!”
“好哇你!我倒襯得你忠心不二了。”丹筝嘴巴一撇哭起來,“太太,我也不嫁了,我今天不回去了,我要跟你去北平。”
寶瓶束手在側,見狀也跟着跪下去,“我也不回去,太太帶我走吧。”
丹筝哭得更大聲了,“你們,你們,你們故意的——”
一時間屋子裏哭得此起彼伏,方沁坐在上首像個負心的男人和他的一房妻妾,兩手比劃比劃,半句話都找不到空子插嘴。
“這是怎麽了?”曹煜走進來,屋子裏三個丫鬟紛紛揣起手來,倏忽縮脖子噤聲。
方沁陡然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作者有話說:
為小祖宗的笑容拉個禮花,“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