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齊國公府收回來後方沁帶蓉姐兒去看過一次, 蓉姐兒趴在爹娘床榻上大哭一場,方沁便知道會這樣,她怕觸景生情, 将宅子閑置着,只請專人看顧。
過完年, 金陵城裏流行起熱症,府裏接連有下人出去一趟回來發熱。
連蓉姐兒都病了一場, 好在這病得過一次便不會再得, 蓉姐兒痊愈後又活蹦亂跳, 每日出入學堂。
曹煜正值上任工部, 四處奔走繁忙之際,無暇看顧方沁和小恕兒,念及她對道家那莫名其妙的感情,便到城郊山上打點了一處只有女冠的道觀, 送她和恕兒去躲這場熱症。
恕兒才四個月大,不能生病。
方沁收拾了東西,站在門前, 恕兒已經咿咿呀呀會表達情感,此刻在奶娘懷裏不斷夠身往曹煜去, 方沁心想, 等他會說話,要有人喜歡爹爹還是娘親, 他一定會選曹煜。
曹煜很愛很愛小恕兒, 開食之後, 他得空都會親自端碗喂養, 通常由奶娘抱着, 而他一勺一勺往恕兒嘴裏填菜糊糊。
愛吃的恕兒一口接一口, 不愛吃的就得哄着喂,他哄人自有一套,不論是對大人還是孩子。
“東西都帶齊了?”曹煜将方沁抱在懷裏親親發頂,“舍不得你,沁兒,我得空上山去看你。”
“你忙你的,要得空,就好好休息,別跑來跑去了。”
“好。”曹煜手掌方沁肩頭揉一揉,将她松開,“去吧。”
馬車緩緩移動,方沁掀簾往後看,瞧見曹煜披着大氅兀立門外,寒風蕭瑟,他不知何時清減了些許,越發淩厲勁峭,該是因着明升暗降的事。
恕兒還是第一回坐車,哭得嚎啕,寶瓶将他抱在懷裏哄着。
“噢噢噢恕哥兒不哭。”寶瓶變戲法似的摸出個撥浪鼓,“恕哥兒瞧這是什麽?是老爺給你買的玩具。”
小恕兒還是在哭,方沁張開手臂,“我來抱吧。”
寶瓶趕忙将小少爺放到她懷裏,方沁輕輕晃腿,搓搓孩子眉心,這都是當年和慧卿學的,她生下蓉姐兒,最寶貝蓉姐兒的卻是方沁,她很喜歡孩子,曹煜知道。
可她當着他,從來不會和小恕兒親近,曹煜也知道。
上了山,方沁在女冠安排下安頓在廂房,恕兒讓奶娘抱去吃奶,方沁在整理好的床鋪上睡下,打一個盹。
屋裏有岚鳶和丹筝守着,寶瓶跟着奶娘走出去,卻在另一間廂房門口駐足,那扇門打開,伸出只手将她拽了進去。
就見楊月仙比個噤聲手勢,蹑手蹑腳到桌邊坐下,“在屋裏?”
寶瓶顯然是知道她在這兒的,點點頭,“午睡呢。”
楊月仙笑盈盈撐在桌上,“我孫兒呢?”
寶瓶壓低聲量答:“奶娘抱去吃奶了,吃飽了會睡會兒,等會兒我抱他出來散散。”
“沒事,不急。”想到小孫兒近在咫尺,楊月仙笑得合不攏嘴,“真乖呀,都沒聽見他哭。”
“在車上哭累了,太太哄了一路呢。”寶瓶撓撓後腦勺,“月仙姐,咱們這樣被老爺知道了,他要是罰我,您可一定要替我求情啊。”
“怕什麽?我自己的孫兒,還不讓見了?”楊月仙擺擺手,“你出去吧。”
傍晚山裏薄雪飄零,方沁醒過來見屋裏“噼啪”生着爐火,窗外微光,雪花飄灑,剎那寂靜。
“太太,用飯了,是在屋裏吃,還是和女冠們一起用?”
“出去一道吃吧。”
方沁下床,趿上木芙蓉繡鞋,這一覺睡得太安穩,忽然還有些昏沉沉的恍惚,聽小恕兒在外頭“咯咯咯”地笑,方沁問:“恕兒在外邊?”
岚鳶笑着點頭,給方沁把對襟短褂披上,“恕兒睡醒了讓寶瓶抱着在外邊玩,幾個女冠可喜歡他了,說就沒見過長得這麽漂亮的小孩子。”
方沁也笑,“恕兒剛生下來還皺巴巴的,一點也不漂亮,這才過了多久,一眨眼手腳都那麽有勁兒了。”
推門出去倒不冷,今年冬天很幹爽,雪片落到地上也不會即刻融化。
院裏有女冠掃雪,方沁款步而行,沿路與她們颔首,去到飯堂,就見年紀輕的小道士們都不在吃飯,全都圍着寶瓶和她懷裏的小恕兒,逗孩子玩。
“恕兒,看這裏,我手裏有紅果,吃不吃?”
“哎唷才這麽大點怎麽咬得動紅果,倒是能切碎了熬成果泥,點在筷頭上給他嘗嘗,看看他怕不怕酸。”答話的是個異常頓挫的柔媚女聲,“恕兒真棒,來,拿着這個木蜻蜓。”
方沁微微偏首,越過女冠們光溜的發髻,和那聲音的主人對上了眼神。
“太太!”楊月仙見着她一激靈,掐腰站起身來,“快來這兒坐,今晚上吃羊肉湯飯,您快來,誰給太太把湯飯拿去熱熱?”
寶瓶見狀攬過大任,正欲将恕兒抱給岚鳶,方沁伸手将孩兒接過,“我抱吧。”
這兒人太多,還是自己抱着安心。
方沁問寶瓶:“這位是?”
“是你…”岚鳶愣了愣,認出那是春香樓救過她的花娘,“太太,這是,這是我提過的楊月仙,月仙姐。”
方沁恍然,不等她開口,楊月仙率先走上前來,熱切道:“太太別見怪,城裏鬧熱症,我聽寶瓶說府裏太太要搬到這山上來住,心想這地方肯定好,就也趕緊收拾東西搬過來避避。”
“此地本來也不歸曹府所有,楊……”
見她不知如何稱呼,楊月仙笑道:“我比太太年長,叫我月仙姐就好,別管我叫夫人娘子的,從來也沒人那麽叫過我。”
如今方沁沒什麽講究,若放在以前,是絕不可能與花娘姐妹相稱的,“月仙姐,多謝你先頭幫我尋人,本來我該親自與你道謝的,可是那段日子我自己的事情也忙,不得空閑,便沒能當面道謝。”
“這有什麽,你叫寶瓶送來的首飾我樣樣喜歡,瞧。”楊月仙一抖腕子,滑下個金鑲玉的手镯,“我這就戴着呢。”
方沁懷裏的小恕兒讓那桌子滑落的脆響吸引,伸出小手去夠,方沁攔住他,“不可以,恕兒。”
“沒事沒事,小孩子嘛,我最喜歡小孩子了。”楊月仙世俗的眉眼流露幾分柔軟的真情,“我也有過個兒子,只是養到十一歲就不在身邊了。”
方沁聽她如此說,以為她兒子只活到十一歲,道聲抱歉。
這便算認識了,第二天楊月仙起早在山裏撿了一筐松果,擱在火上烘烤,和幾個女冠在院裏嬉笑。
方沁推門出來就見這其樂融融的一幕,不自覺也落了座,以茶葉換一捧松子吃。
女道士倒不似姑子扭捏,拍掌道:“我們正聽月仙姐說她以前的事呢,太可樂了,原來煙花地不僅多風流韻事,叫人捧腹的滑稽事也不少!”
七嘴八舌都和方沁複述,譬如客人喝醉了吐在地上,花娘出去叫人來擦地,回進門卻見客人倒在那灘穢物裏熟睡,倒叫人不敢驚擾。
方沁聽得皺眉,丹筝上來直“呸”她們,說她們粗鄙,說着說着又笑鬧到一塊兒去,寶瓶和岚鳶簇擁着小恕兒出來,就見楊月仙眼睛都亮了。
“恕哥兒,來,烤烤火,你沒長牙吃不了松子仁,聞聞松子香氣也好呀。”
小孩天生喜歡清亮高亢的動靜,讓楊月仙一句話逗笑,擺動起圓滾滾的小身板,“咿咿呀呀”揮着小肉手給大家夥兒當場舞了一段。
方沁瞧着他,蕩起個笑,抱了他在懷裏,扶扶他的小帽兒,卻見他鑽在她懷裏四下張望,盯着院門口的花架子目不轉睛。
“恕兒瞧什麽呢?”寶瓶跟着望過去。
方沁掖掖他衣領,解答道:“他在找爹爹,咱們院裏也有這個花架子,就搭在門口,曹煜進門總是從那裏出來。”
“哦——”寶瓶連連點頭,“是啊,恕哥兒這小鬼靈精,兩天不見這就開始想爹爹了,四五個月就這麽聰明。”
楊月仙跟着起哄,“小恕兒和爹這麽好呢,曹中堂平日裏跟孩子親近嗎?”
“親近。”方沁如實道:“他和爹爹最親。”
“哎唷,還真想不到曹中堂哄孩子的樣子。”楊月仙說出口頓了頓,剝松子吃,“我和曹中堂不熟的,他來過春香樓,也只吃飯應酬。”
“他好像說過他和你很熟。”方沁想了想,有些記不清了,依稀記得曹煜提過,“他說的該是你。”
楊月仙一愣,笑逐顏開,“那可真是往我臉上貼金了。”
小恕兒剛安靜會兒,就着方沁的手喝了口寶瓶端來的米粥,忽然開始打嗝,方沁趕忙拍打他的後背,一下子卻給他拍哭了。
楊月仙道:“豎着抱,好通氣。”
方沁也是個帶孩子的新手,自然是說什麽信什麽,好在跟着照做,給小恕兒順順氣他很快便趴在她肩頭打起瞌睡。
“真的有用。”
“那是自然,我也是有過孩子的人。”
楊月仙說着抹抹眼下,假裝有淚,嘴上卻笑着,“哪像你而今那麽舒适還有丫鬟奶娘幫襯服侍,我那時不懂事,害怕他亂跑,拿根腰帶将孩子手腕栓在床柱子上,又怕他打翻屋裏油燈,将他扔在漆黑的屋子裏,怎麽哭都随他,哭得累了也就睡着了。”
方沁乍聽來匪夷所思,這個楊月仙有些不負責任,那孩子能活到十一歲已是老天保佑。
楊月仙嘆氣,轉而笑笑,苦中作樂,“說個好玩的,他會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娘親,而是心肝兒。”
大家都圍上來,托着腮幫等故事,“這是為什麽?”
楊月仙掩嘴笑道:“我哪知道,說話我也是教他的,可是那天夜裏他仰躺在床上,間壁那男人心肝兒心肝兒的叫着,我就聽他突然學了一句,不是多像,但肯定是學的這句。”
方沁也笑,“怎會有小孩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呢。”
“可樂吧?我只覺得對不起他。”楊月仙垂下眼,手上剝松子的動作倒是沒停,“我這個娘當得差勁,但真要重來一次還是不會有什麽長進,那話怎麽說的?時也命也,他來的不是時候,我也不配當他的娘親。哎唷,現在說這些也遲了,橫豎這輩子是再也聽不到他喚我娘了。”
“快別這麽說。”方沁安慰道:“他在天之靈定能感受到你的悔意,早可以釋然地轉世投胎了。”
身側寶瓶讓松子仁給嗆到,躬身咳嗽個不停。
楊月仙随手給她拍拍,順坡下驢正色道:“希望如此吧,他要強,要能自己選大約已經投生了個好人家,比做我的兒子不知強多少。”
作者有話說:
小祖宗:你管我叫老婆,我管你媽叫姐,咱們各論各的